刘莉还在琢磨着马老那声冷哼背后的含义,眼角余光却瞥见陈阳身形微微一顿。
陈阳原本迈出的步子骤然悬在半空,脚尖堪堪触地,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裤缝,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原本打算径直离开的念头忽然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拽住了。
古董圈里那套根深蒂固的规矩,此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悄无声息地罩在了陈阳头顶。“圈子”两个字在马老嘴里轻飘飘吐出,却带着某种令人不适的分量。陈阳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他当然懂这是什么意思,深城和羊城,两个华南重镇的古董圈核心,马老居然敢自称“天”。
这“天”字一出,陈阳的后槽牙就紧了紧。他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些倚老卖老的所谓“行家”,一张张面孔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闪过,每一个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马老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分明是在暗示:在这片地界,他说的话就是风向标,别人都得乖乖跟着转。
陈阳缓缓收回那只悬空的脚,皮鞋底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转过身时,目光已经冷了下来,直直刺向马老那张带着几分自得的脸。
“那就不劳您老费心了,”陈阳将原本平铺直叙的话拆成了两句,语调轻缓却透着几分疏离,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人情世故固然重要,可在咱们这行里,若是少了眼力见儿,少了那么点真知灼见,就算捧着金碗讨饭,怕也是常态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马老那张略带不屑的脸,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方听得清清楚楚,“别人看不懂的物件,我能看懂——这就是捡漏:别人看不出来的门道,我能瞧出来个八九不离十——这就是眼力!”
“马老,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马老斜睨着陈阳,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他像是被茶水呛了一下,又像是被陈阳这番带着揶揄的话激到了,缓缓放下茶盏时,手指在杯沿上微微一颤。
“噗……”马老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由低到高,最后变成了一声长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至极的笑话。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抬起眼皮重新打量陈阳,眼角依旧带着未散的笑意,只是眼底深处却藏着冷意,“小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就凭你?哈,想在深城这地面上捡漏?”
他边说边摇头,像是极为惋惜,声音渐渐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别说你了,就算是……”
他故意停顿,将“陈阳”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旋儿,最后才吐了出来,语气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就算是这两年红透古董圈的陈阳亲自来了,在这深城,在羊城,他也得给我低着头、夹着尾巴做人!”
马老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般砸在空气中,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慢。
“你……”刘莉听到这里,俏脸瞬间涨红,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已经被马老的态度彻底激怒。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上前一步就要理论,却被陈阳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陈阳的手指稳稳地搭在刘莉手腕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冷静下来。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沉静如水,示意她稍安勿躁。
随后,陈阳慢条斯理地打开手包,从夹层中摸出一张薄薄的卡片——正是他自己的名片。他捏着这张名片,手指微微用力,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哦?”
陈阳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将手中的名片缓缓举到空中,目光落在上面,像是在欣赏什么珍贵的物件。
“既然您老这么笃定,那我倒真想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陈阳,是怎么个低头法,怎么个夹尾巴法,在这深城、羊城的地界上,又是怎么打你们脸的!”
话音落下,他手腕一松,那张名片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般,无声地落向地面。
“走!”做完这一切,陈阳甚至没有再看马老一眼,转身的同时朝刘莉淡淡吐出这个字,手指轻轻在她手背上安抚了一下,示意她跟上。他步子迈得不急不缓,背影挺拔,丝毫没有被马老的言语影响到分毫。
马老盯着陈阳转身离去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直到陈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才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下一秒,他猛地抓起桌面上的青瓷茶杯,狠狠朝桌面砸去——“哐当”一声巨响,茶杯与红木桌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杯盖弹飞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滚烫的茶水瞬间在红木桌面上蔓延开来,如同泼墨般晕染,散发出淡淡的茶香。茶水顺着桌面缓缓流淌,在重力作用下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小溪,最终滴落在铺着厚重地毯的地面上,洇湿了一大片。
“猖狂!”马老额头青筋暴起,嘴唇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火,“太猖狂!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什么规矩都不懂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踱步到桌边,烦躁地用手背拍打着桌面,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你!”马老突然停下脚步,手指像铁钳般指向站在一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正襟危立,目光低垂,不敢与他对视,“你去!告诉圈子里所有人,谁要是敢卖那两个人东西,就是跟我马忠贤过不去!”
“知道了,马老!”年轻人连忙躬身应道,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得到吩咐的年轻人快步走向门外,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路过门口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地面,目光落在了那张被陈阳随意丢弃的名片上。他弯下腰,像捡起一片落叶般,将名片拾了起来。
名片的质感比他想象中要沉一些,表面光滑,泛着淡淡的铜版纸光泽。年轻人眯起眼睛,借着屋内明亮的灯光仔细端详。
名片上的信息并不多,却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刺眼——“江城子阳寄当行总经理、京城万隆拍卖行总经理”,中间是金色的两个大字,“陈阳”。
年轻人握着名片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迅速转变为震惊,甚至带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马老!”年轻人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敬畏,“您看……”
他将手中的名片小心翼翼地递到马老面前,马老皱着眉头转过身,目光落在年轻人手中的名片上。起初,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但当他的视线触及到名片上的内容时,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金色的“陈阳”二字,在灯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映入他的眼帘,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那口冷气抽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马老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他是陈阳?”
“是陈阳又如何?哼!”
物件没谈拢,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发动机嗡嗡作响,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在路灯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像极了此刻陈阳的心情。陈阳靠在副驾驶座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一下又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陈阳在车里刘莉说了一遍最后马老说的意思,又讲了一遍这里面的门道,刘莉有些吃惊,一个个小小的古董,这后面居然牵扯这么多关系。
刘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收紧,车窗外昏黄的路灯映照在她略显紧绷的脸上。她抿了抿嘴唇,喉间微微发紧:“那……那你现在怎么办?”
陈阳没立刻回答,只是侧过头,借着车内后视镜的反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半晌,他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刘大美女,你慌啥?”
“我哪有慌!”刘莉下意识反驳,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慌乱,“我就是……担心你。”
“担心我?”陈阳挑了挑眉,语气里多了几分调侃,“担心我被马老吃了不成?”
见刘莉不接话,陈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伸手轻轻敲了敲车窗,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放心吧,他马老有他的路子,我有我的门道。”
他顿了顿,目光里闪过一丝自信,“就凭我这双火眼金睛,到了羊城,还愁找不到好物件?那些藏在家里的宝贝,哪个能逃得过我的眼?”
刘莉闻言,紧张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些,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那就好,”随后她用力点点头,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我就信你!”
片刻沉默后,刘莉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可惜了,陈大老板,你心心念念的羊城这次是去上了,可韩大美女却不在……”她偷瞄了一眼陈阳,语气里多了几分试探,“你是不是很难过?”
陈阳先是一愣,随即嗤笑一声,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我难过什么?”他撇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我要是想见她,什么时候不行!”
“哟,”刘莉眼珠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揶揄,“陈大老板这是转性了?平时提到韩若雪,你可不是这态度啊。”
陈阳没接她的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视线又落回车窗外的夜色中。
“刘大美女,”陈阳突然转移话题,目光上下打量着刘莉,带着几分戏谑,“我知道你身材为什么这么好了!”
刘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一愣,随即俏脸微红,嗔怪道:“那是因为我保持的好!”
“是吗?”陈阳挑了挑眉,语气里满是促狭,“我怎么觉得,是你经常忙起来,就不吃饭了?我跟你说,你要是这样,不该瘦的地方要是瘦了,那以后想长都长不回来了额!”
“你!滚!”刘莉低头看了自己胸口一下,随后狠狠瞪了陈阳一眼,“滚!”她一手稳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作势要去打陈阳。
虽然刘莉心里很着急,但再怎么着急,也得填饱肚子才有力气继续赶路。两人在深圳的街头转了一圈,最终将车停在了一处热闹的夜宵摊前。这是一家开在街边的大排档,十几张塑料桌椅随意摆放,顶上几盏昏黄的灯泡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映照着周围食客脸上的油光。
两人推开车门那一刻,一股夹杂着炒河粉、炒牛河和牛肉堡的浓郁气味扑面而来,大排档简陋的塑料桌椅在路灯下泛着油光,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烟尘和潮湿的热气。
深圳的夏夜闷热难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海鲜烧烤和炒河粉的香气,夹杂着街边榕树叶散发出的潮湿气息。
陈阳找了个靠街边的位置坐下,塑料凳被之前的客人焐得发烫,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服务员麻利地端来一瓶珠江啤酒和一盘热气腾腾的炒牛河,但陈阳却难得地没有胃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拨弄着面前的食物。他解开了衬衫胸前的扣子,感觉衬衫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布料紧紧地黏在皮肤上,让人更加烦躁。
刘莉看出了陈阳的心不在焉,正想说些什么,这时隔壁桌传来响亮的说话声。
“老板,再加两瓶啤酒!”一个年轻男子站起身来,冲着档口的方向大声喊道。陈阳这才注意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三个年轻人正挤在一张油腻的塑料桌前,桌上摆着几个空啤酒瓶和几盘下酒菜。
起初,陈阳并没有特别在意这群人的存在,毕竟在这样的大排档里,三五成群喝酒的年轻人再常见不过。但很快,他们的谈话内容就像是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陈阳的耳膜。
“张哥,这服务器真的撑不住了,今晚又宕机三次。”一个操着浓重潮汕口音的年轻人愁眉苦脸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焦虑,“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服务器,就这么租用服务器,根本就什么都测试不出来。这样下去,项目怎么可能做得起来?”
被称作“张哥”的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起啤酒喝了一大口,“那也没办法呀,你也不看看,我们三个身上有多少钱,你还想自己买服务器呀?就算咱们东拼西凑买了服务器,可是国内的带宽根本不够用,你只能把机器放在港城,那又是一笔天文数字的费用。”
“要是这次创业失败,所有的积蓄就全打水漂了。”张哥愁眉苦脸地说,“到时候咱们三个只能去劳务市场排队找活干了!”
最开始说话的年轻人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啤酒,像是要把心中的苦闷都冲散,“那现在怎么办?要不然先放一放,等手头宽裕了再说?”
“不行!”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突然提高了声音,情绪激动地一拍桌子,震得啤酒瓶叮当作响,“现在正是关键时期,Icq 在国内市场根本就没有,这是我们的机会!如果错过这个时间窗口,以后就永远没机会了!”
Icq?服务器?这几个关键词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陈阳的大脑。
他猛地转过头,仔细打量起邻桌的三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清了说话的那个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削男子,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岁,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领口因为长期磨损而起了毛边。
此刻,这个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用筷子在油腻的桌面上画着什么图形,向他的两个同伴解释着什么,眼神中闪烁着创业者特有的狂热光芒。
我艹!陈阳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这简直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眼前这个衣着朴素、为创业发愁的年轻人,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要找的人吗?
老马,我可想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