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戈壁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太阳悬在空中肆意的撒发着热量,让空气的都变了形,远处的地平线模糊不定。
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上,稀疏的骆驼刺蜷缩,只有风吵闹着,扬起沙尘,掠过光秃秃的砾石山丘,带着呜呜的低鸣。
一个穿着有些肥大迷彩服的身影,蹲在几辆没有牌照,没有车标,经过改装的带着各种天线的绿色箱货车围成的阴影里。
帽檐盖着大半张脸,领口敞开着两粒扣子,一滴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在下巴尖上悬停片刻,最后无声地掉进脚下的沙土里,留下一个黑点。
“诶,研究撒伲?”
一个领章上带着三个拐的老兵从车后走过来,笑着凑上前,问道。
“老葛,有烟么?”蹲在地上的人一抬头,帽檐下露出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带着点狡黠。
“烟?”老兵一愣,“有,你要?”
“给我一根。”
“啊?你一个女子....”
“哎呀,有用。”
“噢噢。”老葛摸兜,掏出一盒“兰州”,捏出一根递过去,“要火机不要?”
“不要。”
接过烟,撕开,捏起一小撮烟丝,又抠开地上的一只铁盒子,里面是一只惊慌失措的沙蜥,那小东西警惕地缩着脑袋,绿豆似的眼睛飞快转动。
只见这女子,一把给抓起来,一脸的坏笑,“嘿嘿嘿”着,把烟丝递到沙蜥嘴边,“来,哥们儿,来点提神的?吃了它保证你有飞一般的感觉。”
说完,手指头一掐,弄开了沙蜥的嘴,再一抹,把烟丝塞进了沙蜥的嘴里。
老葛看得直咧嘴,“哎哟喂,我的姑奶奶,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折腾它干嘛?”
“嗨,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研究一下戈壁动物们对尼古丁的耐受性。”
说完,把吞了烟丝的沙蜥给放到盒子里,开始观察。
没一会儿,就见这小玩意儿,开始滑稽的、诡异的一伸一缩,仿佛踩着无声的舞步,左右摇晃,身子尾巴都开始一翘一翘。
女子看得入神,嘴角不自觉地咧开,露出一口白牙,竟也学着沙蜥,开始来回晃动肩膀,还嘀咕着“蹦擦擦,蹦擦擦。”
老葛无奈地摇头,这位上面来的一杠三的女博士,工作的时候,是既严肃又认真,可私下里,就是个闹腾鬼,来靶场这几天,没少嚯嚯靶场的食堂、车、还有,狗班长。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一声尖锐的警报声骤然撕裂了灼热的空气!
“组长!来了,四十秒,末段飞行!”旁边一辆箱货的侧门打开,一个领章上一杠二的小伙儿探出身子,喊了声。
所有嬉闹瞬间冻结,女子像换了个人,猛地直起身,眼中懒散尽褪,她一步抢到车头旁的高倍率潜望镜前,抓起耳机,动作快得带风。
镜筒里,一个炽白的光点撕裂长空,带着毁灭的轨迹,朝着远方预设的建筑急速俯冲!
时间仿佛被拉长,几十秒的死寂后,光点狠狠砸在靶标区域中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嗯?哑捻儿”女子眉头骤然锁紧,预想中吞噬一切的巨大火球并未出现,只有一片沉闷的、翻滚腾起的灰黄色烟尘,像一个巨大的、失败的叹息,在戈壁滩上缓缓扩散。
冲击波沉闷地扫过观察点,沙砾扑簌簌地打在车皮上。
“第三枚没有爆!”一个声音尖锐地刺破耳机。
听到这儿,女子一把抓起老葛递来的步话机,喊道,“落区指挥所,我是马闯!”
“第三枚验证弹没有完成爆炸,原因不明!我会立即进入核心落点区域,重复,立即进入!”
扔下步话机,马大姐的拔腿就跑,几步就窜上了一旁的一辆吉普车。
一点火,扭头冲追过来的老葛喊了声,“我去落点,你安排转运车队。”
油门随即被一脚踩到底,“刺啦”几声,车轮胎带着侧滑,打着呼哨,冲下斜坡,卷起一道烟尘,朝着落点的方向,在起伏的戈壁上狂奔起来。
“喂,哎,马博士,慢点儿,你慢点儿,车......呸,呸!!”
老葛吐掉嘴里的细沙,挥了挥手,透过薄烟,看到瞬间远去的车屁股,叹口气,“车也是战友啊。”
说完,一扭头,扯嗓子喊道,“转运组的,带上家伙事,上车!!”
。。。。。。。
等到马大姐飞奔到落点区,整片标靶落点的范围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和粉尘的味道。
两个巨大的弹坑边缘焦黑,沙石被高温烧融之后,显出一种出诡异的琉璃状。
周围,则是标志物的钢筋扭曲,混凝土块飞溅。
靶场的哑弹处理小组已经赶到,组长也是个三道拐的老兵,皮肤黝黑,就像戈壁滩的岩石,脸上满是风沙的痕迹,正指挥着手下用红旗绿旗远远地标记安全区域。
马闯跳下车,径直朝一处深深的弹坑走去。
陈班长反应极快,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步挡在她身前,“诶诶,不行,不行!马博士!停步!危险区!”
“老陈,我是项目组的。”马闯语速飞快,试图绕过他。
“项目组的也不行。”陈班长寸步不让,手臂像铁条一样横着。
“规矩就是规矩!哑弹排除是我们的活儿!你”上下扫了一眼马闯沾满沙尘的作训服,“是国家的宝贝疙瘩,不能在这种地方磕着碰着!退后!”
瞧见陈班长一脸严肃,马闯眼皮翻了几下,瞅瞅那个已经被拉开了警戒线的大坑,叹口气,“那我在这儿看着,行了吧?”
“不行,退后,安全距离。”
“可我.....”
“这是命令!”
“哦。”
马闯拿下帽子,在手里攥着,一步三回头的往安全线外走。
陈班长,马上六转的老士官,兵王。靶场成立之初就来到这里的,一直坚守了二十年的兵王。
之所以叫兵王,就因为电影电视里的拆弹专家拆的是什么简易的、自制的、定时的什么汽车炸弹,炸弹背心,可陈班长拆的是啥,是战斗部按照当量计算的玩意儿。
经他的手,二十年,拆了一千多枚各种哑弹未爆弹。
马大姐是打心眼儿里佩服这样的汉子。他说话,得听。
蹲在一处高点儿的地方,抱着膀子,远远的瞧着陈班长穿上防爆服,上了防爆铲车,开始一点点儿挖着弹坑。
一下,两下,就这么一次次铲到地下足有两米多深,才看到了一头扎进地下的尾部构件。
陈班长下了挖掘机,又换上防爆服,戴上厚重的头盔,叫了一个助手,带着设备,一起摸索着下到弹坑,准备操作。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等到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也没见陈班长出来。
马闯的焦躁在一寸寸的积累,终于,看到陈班长被人拉着,上了弹坑。
脱掉厚重的头盔,脸色有些发白,汗珠开始顺着头发往下滴,随即招呼几个人到身边,一边讨论,一边要过张纸,不住往上写着什么。
等写完,这才又点点头,脱掉防爆衣,朝马闯这边走来。
“陈班长,怎么说?能解开?”
“不怎么好,”陈班长把那张纸递给马闯,解释道,“外边看着挺好,可内里已经断成了三截,彼此之间,只剩下几束导线连接着,而且,弹头和控制器部位,已经变形,贸然动作,指不定得出事儿。”
“那你的意思是?”
“远程起爆。”
“自毁装置呢?”
“没反应。”
“走,我去瞅瞅。”说完就往警戒线里走。”
“诶,不行,马博士,那是未爆弹!是阎王爷的请帖!”
“战斗部装药两百公斤,静电都能引爆!您是国家的宝贝,伤一根头发我们都担不起!”
“这要命的活儿,是我们这些老戈壁、老排爆的差事!您懂结构,可我们也懂得怎么样处理。”
陈班长大着嗓门,语气里都带着硝烟气。
马闯也一梗脖子,“陈班长!资料还没解密,你们连结构图都没见过,你们的那些老经验,不一定能对付的了他。而且,就这么排爆了,就是最简单也是最愚蠢的浪费!”
“要是炸了,我们拿什么去分析,拿什么去改进?!”
听到争吵声,旁边几个带着东西,准备出发的排爆组战士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目光在老班长和这个瘦不拉几的女博士之间逡巡。
“这.....”陈班长被噎住了,嘴唇动了几下,正要准备反驳。
就听到步话机里滋滋作响,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陈班长,汇报情况已知悉,安全第一,稳妥起见,考虑远程引爆销毁.....”
“不行!”马闯的一把夺过步话机,“领导,那什么,陈班长的经验我一百个佩服,但这次不一样!”
“这枚哑弹的价值,可能比十枚爆炸成功的还要大,它身上藏着我们最需要的失败的信息。”
“记载的数据,哪比得上亲手解剖这个哑巴更直接?它的每一个变形,每一处应力痕迹,都是最金贵的飞行数据。这些关键数据,炸成一堆焦铁,我们去哪里找?”
马闯的话语像连珠炮,带着不容置疑的科研信仰,“这哑弹,就是飞行全程的尸检报告,错过了,可能就错过了关键,以后再出现怎么办?”
“我的意见,必须拆解,不能引爆。”
频道那头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滋滋啦啦声,每一秒都像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步话机里传来一个让马闯熟悉的声音,“我同意马闯同志的意见,她有她的专业考量。”
“科研价值确实非同一般,但安全是红线!我同意马闯进入核心区进行技术指导。但是实际操作,必须由经验最丰富的排爆人员,在绝对安全防护下,严格按照她的指令执行!”
“马闯,你给我听着,这是命令!也是底线!”
“是!老师!”
陈班长还想说什么,马闯猛地转头看向他,“陈班长,论排爆经验,您是靶场的兵王,我服气。但论对这个玩意儿五脏六腑的了解,这里没人比我更清楚!我们搭档!你保我的命,我解它的线!行不行?”
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恳切。
陈班长死死盯着马闯年轻而执拗的脸,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第一次面对哑弹时的倔强。
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跳动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跟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