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谭宁揉着坨红的脸放下酒碗，含糊说着，“我先出去吹吹风，你们喝着，吃好喝好！”
刚迈出一步，左脚拌右脚差点摔了，罗日恩一手撑住她，低声道“小心点。”
谭宁使劲拍了两下自己的左腿，回身一笑，“没事，我已经教训过它了，它说它会改的，不会再拌别人了。”
她眼睛水润，笑意盈盈，脸庞微红，就这样仰脸看他，实在是太过可爱。
罗日恩轻捻着手指，忍住上手捏她脸的冲动，终是忍着笑说了句，“我扶你。”
“也行。”
出了门后人也不老实地东倒西歪，非要坐到长廊扶栏上看月亮，罗日恩将人安置好，坐到她旁边，看她看得入神，便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问道“在看什么？”
谭宁惊呼出声，“罗日恩，你快看，今日有两轮弯月，这是要天降异象了吗？”
“.......”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好生奇怪，今日竟然有两轮弯月，如此异象都被你发现了。”
高兴不过一秒，她又变了脸，“那要赶紧写信通知可敦他们，让他们早做准备。”
罗日恩一手拉住她的手，一手护在她身后，稳住她摇晃的身子，“这是天降祥瑞，安心坐着。”
听到这话，她转头问他，“罗日恩，你觉得我醉了吗？”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说我没醉，于是他回，“没醉。”
“那你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书上说过重月是灾相，要有天灾的。”
她澄净的眼中是他的影子，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罗日恩......”她轻声呢喃。
“嗯？”
“你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告诉你真相。”
“什么？”
谭宁脑子有些迷糊，罗日恩要跟她坦白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清醒，眼神聚实继续盯着他。
“今日没有重月，你眼花了。”
“切，原来是说这个，没意思！”
她有些失望的低下头，这反应超出了罗日恩的预料，他以为她会与他争论一番，可并没有。
他侧头看她，而她猛地抬头，突然的靠近让两人呼吸一滞，谭宁眨眨眼睛转身回头看天，语气冷淡地开口，“我以为你会跟我坦白小离的身世。”
“你知道了。”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知道了。”谭宁忍不住瞪他。
罗日恩坦言道“我怕真的揭穿她的身份，你会不让她留。”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是非不分？你派人保护我，我非要顾忌所谓的面子不顾自己的安危将人推出去，你是这样想的？”
“冤枉，真没有。”
谭宁眼神灼灼，罗日恩认真回应，“我怕你知道后有负担，也怕你有误解。怕你觉得欠我人情，也怕你觉得我是在派人监视你。你放心小离心思单纯，她不会多事也不会多说，她给了你就是你的人，她不会再听我的命令行事，你无须担心。”
看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解释，谭宁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看得出来她确实一心为我着想，她还提醒我，说你不怀好意。”
“这是她说的？”
“对啊！”
罗日恩看出了谭宁眼中的笑意，勾唇一笑，叹道“看来这孩子人是长大了，就是不知道本事长没长，明日我走前定要与她切磋一番，看看她的本事能不能保护好你。”
“哎，我开玩笑的，你可别乱来，万一伤了她怎么办。”
即使知道罗日恩在打趣，她还是忍不住劝说一番。
“有萧然呢，他保护你我能放心些。”
“嗯？他怎么了？他保护我！”谭宁有些不明所以。
“嗯，他突然到来，打破你平静的生活，总要付出些什么吧，保护你对他来说是小事。”
“罗日恩……”
“嗯？”
谭宁欲言又止，这几年他只要经过必来给她送东西，吃穿用度总是考虑的很周全，一次两次她还能说服自己是因为李瑾菀他才会来，可事到如今，她真的无法蒙上自己的眼睛自欺欺人。
他的心思很清楚，丝毫不加掩饰，他的心思也很隐晦，从未宣之于口。
今日若不是萧然的到访，她只怕还会说服自己坦然接受，对所有的好都视而不见，说着虽然现在无法报答，但迟早会还他人情的鬼话。
她庆幸他来了，她终于悄悄松了口气，这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份软弱，她本想将自己灌醉，眼不见，心不烦，可谁知道这酒越喝越清醒，越喝越上头，她深吸一口气，“罗日恩，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我不值得。”
这话很突兀，他不解地看她。
“我是在利用你，你没发现吗？我在利用你对我的好，只为让自己的生活过的好一些，不管是你送来的人还是东西，我都欣然接受，我无法报答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我自私自利，从未考虑你，我这种人不值得你对我好。”
他每次的顺路，每次的照顾都给足了理由，就为了让她不在意，让她理所当然的接受。
她被酒意氤氲的眼晶亮有神，直愣愣地看他，他毫不遮掩地回看，眼中强势尽显，“那就现在考虑，我求什么你应该清楚。”
这样的罗日恩她第一次见，如此势在必得的侵略眼神，她心惊不已，反问他，“你求什么？”
罗日恩轻声一笑，随即正色道“你！”
“我……”
这个答案她心里早就清楚了，连拒绝的说辞都已在脑海中过了百八十遍，如今话到嘴边却犹豫了。
她忍不住垂下头，缓缓开口，“我是前朝皇子妃，于身份配不上将军，更遑论我还有个儿子。将军天人之姿，又是可汗的左膀右臂，京都有的是才貌双全的世家小姐，这些人才是将军的良配。”
“良配…何为良配？”
她愣了一下，解释着，“门当户对是良配，世家小姐是良配。”
罗日恩嗤笑一声，“大家族最多的就是麻烦事，我开始为可汗效力就在京都，这些大家族背后的龌龊事我都略知一二，实在是不敢恭维。”
谭宁试探着开口，“那…蒋府？”
“略知一二，蒋大人野心不小，可惜眼光不好。”
谭宁撇撇嘴，这话确实没错。
“谭宁，所谓良配于我而言就是我心仪之人，我不在意家室荣耀，不考虑繁文缛节，你就是你，和你的身份地位都没关系，人生苦短，何须顾虑这么多。你不用告诉我值不值得，我自己觉得值得才是值得，所以，谭宁，考虑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罗日恩，若是之前的我只会觉得你浪荡，我从出生就知道我这辈子只会被用来维护蒋府的荣耀，所以，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知书达礼，这样我才能嫁到更好的人家做当家主母，至少有权在手不会太委屈。”
“可我娘亲和我阿姐都是宅门大院里的主母，她们却被拿捏被欺凌，因为她们爱上了那个男人，那男人却不爱她们，也许最开始爱过吧，最终还是被弃若敝履。男人可以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女人却因为爱上一个男人一辈子被困住，到死都带着遗憾和愤恨。我就想若是我，我不会爱上这样一个不堪的男人。”
“后来，我逃离京都，孑然一身却轻松自在，哪怕会被流言裹挟，我也从不后悔。”
“但，当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仿佛体会到了阿姐的患得患失。我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视而不见就好了，哪有什么爱呢。我有时在想，你若没有出现过就好了，我不用烦恼忧愁这些，可我又在想，幸好你出现了，原来被人爱和爱人都这么美好。”
“我该怎么办才好，罗日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语气很悲伤，像是被困住了，可罗日恩只能心疼地看着不敢上手。
“谭宁，我是孤儿，还是周人和草原人生的，你该明白这种孩子没有家人庇护连活着都是问题，我自小流落街头，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许是我太过大胆，可汗注意到了我，他说他能让我活下去，问我敢不敢跟着他。我当时在想，我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一条贱命，大不了赔了就是。”
谭宁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往事，好奇地看他，听得认真，罗日恩知她想听，也不瞒着，继续说，“他带着我去了一个帐子，那里不少小孩子，看到我都不怀好意，我当时还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我们这些人每月都要对打，输的人要离开，继续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所以他们非常排斥新来的人，会抱团将新来的人先干掉，只要维持这样一个平衡，自己就永远能留下。”
她问，“后来呢？你是如何留下的？”
“我知道自己实力弱，定然打不过他们，只能借势。少布和巴图从小跟可汗一起长大，是名副其实的狗腿子，他们经常和帐里的人对练，说是对练其实是来找存在感，帐里的人最会投机取巧，他们主动挨打，差不多的时候就倒地不起，逃过真正的皮肉之苦。”
“那他俩没发现这些人作假吗？”
“怎会没发现，少布这个人精一眼看出问题，所以他每次都让巴图去打，巴图最烦弄虚作假，两次之后也明白怎么回事，他上来就下狠手，一般踢上一两脚少布就过来打圆场，又是送药又是送吃食，没好之前他们不用再挨打，能舒服地躺着，那些人最后害怕被打也希望被打。就这样少布轻松打入他们内部，将他们每个人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少布才是掌握这些人留和走的关键人物。”
谭宁听得入神，“然后呢？”
“然后我就找上了少布，他对这些人多有不满，想把这些人淘汰掉，但又不能改变规则。他需要一个人，而我当然不能错过，我说让他教我习武，一个月后我替他弄掉那个头头。”
“他答应了？”
“没有。”
“为何？”
“阴谋阳谋不重要，我们这些人最重要的是忠诚，显然当时的我也不符合标准，他并不准备让我留下，可以说他不准备让我们所有人留下。”
谭宁明了的点点头，“然后呢？”
“少布不答应，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巴图，我答应做他的陪练，只要打不死我，我会一直陪他打，第一次上场，巴图就对我另眼相看，还说要教我几招。”
“你赢了？”谭宁有些激动，她觉得自己热血上头，不能控制。
罗日恩失笑摇头，“我只接住了他一招，这已经出乎他意料，他开始教我，我也在和他的对打中越来越好，一个月后，我赢了那个头头，也打散了他们的抱团。”
“再后来，少布主动找到我，让我跟着可汗去狼神山，我答应了。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轻易答应，我说我想留下，想变强，既然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为什么不争取呢。”
“其实当时我很害怕，命只有一条，但路也只有一条，我既然想要就不能后退。”
他突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声音都压低了，“我猜到他们是想考验我，我明白我此行的任务是保护可汗，但我也知道，可汗是草原的希望，他们绝不会让可汗在狼神山出事，所以我觉得危急关头即使我替可汗挡刀也不会真的死，定会有人救我们于危难。可这也只是我想，我忘了在草原上想让可汗死的人比想要他活的人多得多。”
“那是我们第一次进狼神山，里面多危险只是听说，我怀着忐忑的心还没遇到狼群先遇到了刺客，当时我一直在找机会替可汗挡刀，我以为挡完刀就会结束，可汗的亲兵会从天而降，这场考验就此结束。没成想我第一次挡刀就被可汗救下，他当时没有多余的眼神给我，很是冷漠，我感觉自己被无视了。第二次我又试图挡刀，他依旧毫无波动，将我拉到一旁。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我觉得他瞧不起我，看透了我的虚伪，我想我就是拼着命不要了，我也要让他正眼看我，直到第三次真的危险，我毫不犹豫挡在了他后背，他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我也没有少布说的那么自私，可能他没想到我真的会救他。”
“我当时受伤躺在一旁，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死，可汗一直护着我，还替我挡了一刀一箭，本应我护着他，最后变成了他救我，那一刻，我觉得活着本该如此。”
“所以后来我活了，也终于学会了忠诚，它不是我单方面献祭，它是我们忠于内心，忠于信任的人。”
罗日恩的话让谭宁沉默，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突然有些羡慕，不管如何，他们始终站在对方身边，这种感情无法超越。
“谭宁，我讲我的经历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论家世我配不上你，但我依然想去争取你的爱，因为我也不觉得我的经历让我低人一等。所以谭宁，考虑我，只因为我考虑我，也只因为你考虑我，好不好？！”
谭宁认真思考，回道“好，你给我点时间。”
“我知道你最担心安安，你放心，不管如何我都会护好他。”
谭宁点点头，笑说，“罗日恩，不管如何，谢谢你。”
罗日恩笑笑，“很晚了，进屋吧，风吹久了会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