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老人笑声戛然而止，阁中陷入片刻宁静，一直默默无闻的袁怀冕开口回道：“内忧外患。”
蒋忧补充，“外患为其次，由内部挑起的纷争，才是他们最终覆灭的真正缘由，否则，凭当时和光城的底蕴，哪怕烬土内外，天下各族群起而伐之，也绝对无法将之攻下，久而久之，还极大可能会被逐一扫平，全数镇压。”
吕宴点头，“不错，和光城作为当时烬土的第一巨擘，普天之下，没有任何势力能与他们单独抗衡，若非昔年和光城内部分裂，同室操戈，各族借此乘势而下，烬土早就大统归一，成为人族的天下了。”
东方正天摇头叹息，“当真是人心不古，欲望可使蛇吞象啊。”
东方凌天突然看向那白发老人，口吻迟疑道，“前辈当时......”
老人缓缓开口，“自然是目睹了一切。”
还不等众人有所发言，他继续说道：“原本我确实能够出手制止这一切，但那一刻我才深刻明白，为何他先巢之会对这个世道感到如此的失望透顶，因为他很清楚，其实无论怎么去做，到头来都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一时纷争可解，一世纷争难平，兜兜转转，终归虚妄，若非如此，凭他的实力，殊死一搏也未必就成不了那个烬土唯一，只是他看穿了天地大势，所以才会心灰意冷，他见这世道如此，最终才选择了一走了之，将这个破担子交给了我。”
可是他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就认为我一定能做到，既然他自己都已经选择了放弃，又为何还要抱有希望？就算我如他所愿，成为了这天地傀儡又如何？哪怕我道压天下十万载，也不还是如他所料一般，世道依旧如初吗？难道还真想要我放下一切，去成为那个所谓的大治天下者不成？笑话。易位相处，换做他是我，他能做到吗？我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宁启低声说道：“所以，当年先巢初祖之所以要留下自己玄孙来作那一枚棋子，其实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制衡前辈，而是为了人族，乃至整个天下的将来，以至于最后，再让前辈去做一个选择。”
白发老人快速饮尽杯中之酒，略显愤然道：“不错，他早就料定我不会对人族赶尽杀绝，他也料到了人族将来会再次崛起，他就是要让我看着整个人族，最后再做一个选择，不可否认的是，我曾经的确动摇。”
说着，他平定隐隐生恨的心绪，重新倒满杯中之酒，“绝神十万年，在寿元将尽的最后时刻，我撤去了制衡烬土的大道压制，决心踏破桎梏，去争那一世至尊果位，自此烬土格局迎来大变，在接下来的万余年间，诸神并起，天才频出，而人族更是凭借那些祖先尘封的底蕴迅猛崛起，直到和光城问世，收复三洲，大治天下，我似乎又见到了一丝希望。
这本是烬土最该天下大统的年代，也是烬土最可能光复上古，彻底终结这个染血乱世的年代，但到头来仍是虚妄，一座偌大的和光城，没有败给天下外族，却因自己人的同室操戈而满盘皆输，最终朝夕覆灭。所以后来，我也就不再选择压制天下，在那大梦净土画地为牢，便由这世人去自生自灭了。”
老人望向窗外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夜色，目光游曳于城内辉煌的万家灯火上，沉默半晌，怅然一笑，“只是如今再回想起来，我也早该放下一切，这数十万年的日夜煎熬，我好像，真的有些累了...”
言罢，老人缓缓收回视线，又缓缓喝尽了杯中酒水，“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倒不如和盘托出，以表诚意。”他抬起眼眸，望向夏欣，“天女执掌天道，可通明这世间万物，想必也已经看出，这烬土，其实就是老朽的本体。”
此言方落，众人皆是一惊，便见那老人继续说道：“准确来说，自我以身合道天地之后，烬土便代表着我的本体，而我，却代表不了烬土本身，建立于此基础之上，只要烬土根基损毁的越严重，那么我所承受的大道反噬就会越严重，这就是我身合天地的弊端所在，也是当年先巢之为何要让我身合天地，而不是去夺取那块神品火源石的主要根由，烬土生，则我生，烬土亡，我亦亡，虽然身合天地让我成功化为一代至尊，且拥有了远远超越寻常至尊的冗长寿命，但相对应的代价，也十分可观，归根结底，我从始至终，不过是烬土养的一条看门狗罢了，永世受限于此方天地，不得自由。”
夏欣平静说道：“你想怎么做。”
老人淡淡一笑，“我什么都不会做。但在临了之前，却想要亲眼看一看，那个曾经只存在百世轮回中的梦境世界，是否真的会在烬土得以实现，这也算是......了了他先巢之一个夙愿吧。”
他舍弃盏杯，干脆抱坛畅饮，“有件事，天女想必已有所感，烬土天地，事实上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尤其是外面那十日山河阵，以及亘古长存的业力诅咒，甚至于天道本身，都大为诡异，按照我的猜测，烬土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从来都不是什么天道使然，而是人为的必然，也许在上古，也许是更为久远的时代，有人亲手缔造了这一切，将整个烬土，化为了一座充满杀伐的血色牢笼，世人积攒的杀伐业力越是深重，烬土流转的诅咒之力就会越是可怕。”
“这不可能。”倏地，饶是向来能够沉着稳重的吕宴都直接惊得站起身来，死死凝视着眼前白发老人，肝胆欲裂。
老人一笑，“没什么不可能的。”
其余人亦是满脸骇然，不可置信，仿佛他们所有的认知，都在此刻被人粉碎了个一干二净。
萧阳和宁启同时望向夏欣，想要得到一个确信答案，却见对方气定神闲地放下盏杯，低声开口，“确实如此。”
宁启立即收回视线，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谁能有此通天本领，化烬土以作千古牢笼，将此间众生世代囚禁，他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夏欣继续说道：“烬土的确曾被人做过手脚，且我如今能够隐约感受到，这天地间存在着一种极为古老的无形力量，依托于天道本身，在冥冥中推动着一切。”
白发老人忽然说道：“天道也想脱离这种掌控，只是仅凭它自己，必然是远远做不到，不过也无需担忧，无数回的推演，我都只得到了一个结果，那个缔造这一切的人，应该是不复存在了，否则，当年天女将那块神品火源石带走之时，他不可能不现身，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个未知的存在，生前绝对已强大到颠覆世人的想象，毕竟，想要毁灭一座烬土很轻易，可如果要将烬土化作这样一座牢笼，还要保证自身道法经久不散，哪怕百万年，甚至千万年后依旧不朽，无异于，蜉蝣登天。”
宁启强压住心中的震动，沉声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萧阳抬眼望去，“古代圣人！”
白发老人点头，“若不然，强如他们，当初也不可能会对此束手无措。”
夏欣凤眉微挑，手中盏杯悄然悬停在嘴边，眼神中闪烁出了一丝异样的光彩，“他们？”
白发老人再次看去窗外，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古旧岁月，他摇头一叹，神色无奈道：“天女有所不知，千年以前，在我反复衡量先巢之临终前所给的那两个选择，即将执剑走出炉洲之时，曾有两个外界之人找到了我，一个来自金漠，是位僧人，一个来自泽林，是位儒生，前者道行极高，远在我之上，而那个儒生，更是深不可测，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应该就是当今世上的第一人，而且，极可能会是这浩瀚寰宇的当世第一，哪怕非圣，也已无限接近了。”
众人闻言皆是心头一跳，没想到这五形界居然还有如此可怕的存在。
就连夏欣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讶异之色，不过她很快就平复了心绪，“金光山空相寺的觉尘大师，还有一个，想必就是林雅书院的院长叶简誉了。”
白发老人同样是惊讶之意形于色，但一想到夏欣在烬土之外的名号，便也迅速平静了下来，他淡然一笑道：“看来天女已经见过他们了。”
夏欣淡定自若地喝了口酒，“前者只是听说，传闻他为五行界最古老的存在之一，佛法高深，修为通玄，极大可能会是一代至尊，如今看来，还是疏漏寡闻了。”稍作停顿，又问：“他们找你，所为何事？”
白发老人缓缓开口：“当年他们联袂而至，借烬土天道进行了一场轮番推演，但最后似乎未尽人意，只得到了一个相同的结果，圣命定天，运数无常，非人力所能强行化解。我曾过问究竟何意，可那儒生却只是一声叹息，什么都没说。
后来，那儒生想要杀了我，但被那个僧人制止了，临走前，那僧人让我放下执念，他说，命有恶因，故业障生起无边劫果，一切种种皆有定数，待尘埃落下，自有大善执掌沉浮，净化五浊，消散苦厄，拔除十方无常罪业，此外，那儒生也有一句诫言，简单明了，勿要轻举妄动。
故此，我放下所有念头，开始了一场苦等，直至百年前，在我苦等无果，想要毁掉那块神品火源石，与整个烬土彻彻底底做个了断之时，那个儒生再次来到了我面前，同样只有简明扼要的一句话，他告诉我，天时已近，终有一天，宿命里会出现那样一个人，平治天下，大赦苍生，彻底打破这座苦难牢笼，届时，你亦可以得到解脱。
我信了，于是又一次放下心中的念头，但这一回我并未选择继续等待，而是借助整个烬土开始了一次次的推演，最终，竟当真让我窥见了一角模糊的未来。”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眸看向了萧阳，“再后来，随着公子的现身烬土，当那场天劫景象与我曾经窥见的那角模糊未来渐渐吻合，当天道为此对你产生无形庇佑，我就知道，那个人，终于来了。这就是我当年在神葬天坑中没有对你们出手的根本缘由，否则，如果天女头上的那根簪子不显圣，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萧阳顿时一惊，与对面老者四目相对，“你是说，我就是那个被天道选中的大治天下者？”
他不相信，准确来说，是完全不相信，毕竟，当时他初来乍到，自身都难保，又有何能耐被天道选中？
况且，他也才历经完一场生离死别，一个连自己亲友都护不住的人，何德何能可以去成为那个烬土的治世之主？
莫说当时，哪怕如今，他都觉得自己远远没有那个资格，如若不然，昔年他又岂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亲人一个个惨死在眼前而无能为力，救世？如何救？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啊。
难不成真被夏欣料准了，这全都是天道算计，它在赌，赌一个因果化作变数，一个能彻底终结烬土乱世的终极变数？如果是这样，倒也未必不可能。
但谁才是那个真正的变数？
他迅速扭头看向了身边的夏欣。
白发老人喝了口酒，放下酒坛接着说：“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但直到公子和天女重回烬土之后我才发现，自己错了，且一错再错，我没想到，那个能改变整个烬土命数的原来是天女，我更没想到，天女最后竟然会选定了宁城主，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