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颜回到倾月楼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
饶是倾月楼最热闹时辰，也已经过去。
没有太多喧嚣，只有一楼的几个喝醉了酒的散客，说着似是而非的呓语。
但一进门，她还是看到了那个端坐在客厅一隅、异常熟悉的绯色身影。
笨蛋哥哥...桑妈妈可是叮嘱过，不让他露面的，这会子，他怎么明目张胆跑到这里来了？
祈颜想着，脚下的步子，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琴，红衣少年双手覆于琴上，偶尔拨弄琴弦，便是渺远悠扬的琴音，听起来相当悦耳，也极具穿透力。
“小公子，生得好生俊俏，何不来跟爷一度春宵？”
有醉酒的酒鬼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贴了上去，手里的酒水就要往少年的嘴里灌。
红衣人微微皱眉。
祈颜看不下去了，直接跑了过去，竭尽全力的一脚将本就站不太稳的酒鬼踹翻。
可恶，本郡主，呸！老娘看上的男人你也敢调戏！
“找死是不是？”
她盯着倒在地上又要爬起来的酒鬼，端得是凶神恶煞，抬起脚，紧接着就要再补一脚。
“祈颜，算了。”
红衣人却是开口制止了她。
少年站起身来，看向身旁的少女，眉眼间的不平已是舒缓开来。
少女呆愣了一瞬，盯着红衣人，嘴唇张合，神色间，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叫我什么？”
红衣少年弯唇一笑，漂亮至极。
“祈颜。”
他轻声重复，声音虽小，却带着难以忽视的坚定。
“你...你不觉得我是冒牌货吗？...笨蛋哥哥？他们都说——”
祈颜心如鼓跳，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连问出的话，也变得磕磕巴巴。
这些天来，因为自己大变的容貌，她都没有主动和笨蛋哥哥有太多接触...甚至自己曾经假扮郡主的事情，也不知道经由哪个人的口，在楼里传了开来。
她一度被看作是个笑话。
不知道出于哪种心情，楼里的风言风语让她一度觉得灰心丧气，甚至，她有时候还会故意躲着这个笨蛋。
但现在，他却在叫自己祈颜。
不是祈颜郡主，不是冒牌货，不是...笑话，而是祈颜。
“言语会动摇一个人的判断，但是，心不会。”
“你就是那个祈颜，我曾经认识的祈颜，也只有你会那么叫我。”
红衣少年罕见地轻声打断了少女的话，其实早在那天出手钳制住大汉挥下的巴掌的那刻，他的心里，就有了定论。
这就是祈颜。
无论容颜怎样变化，只要内里的芯子不曾变动，他都有信心，快速认出。
就像当初他在蓉城，一眼就认出，那个他熟悉的外壳之下，内里早已经更换了灵魂。
他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这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只要他足够了解对方，直觉就会带给他最准确的指引。
“笨蛋...笨蛋哥哥，没想到你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鼻尖又开始泛酸，祈颜眼眶微红，但心里的暖意，是止不住的。
连当初开口就道出她身份的青灵都不认识她了......
她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小萧子和容妃可能通过共有的秘密辨认处她之外，再没有人能认出她了。
没想到，最先认出她的，反而是打心底不怎么抱有希望的呆瓜美人。
眼看面前的少女眼里泛起晶莹，红衣人反而是有些手足无措，他用袖子慌乱地为祈颜擦了擦。
“你...你别哭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本意不是让你伤心......我以为你会——”
他一急 说话又有些不连贯了。
祈颜“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笨蛋，我怎么会伤心，我这是...太开心了。”
“实话说，你大晚上跑这儿来做什么？是不是不放心本郡...咳，本姑娘？”
三两下擦掉眼角的泪痕，祈颜扬起头来，颇有些自恋地问道。
红衣少年愣了愣，继而诚实地点头。
“晚上外面并不太平，如果你再不回来，我——”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祈颜却是来了兴趣，追问，“你会怎么样？”
她看到笨蛋哥哥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坚定。
“我会去询问神明。”
噗——
祈颜这次是真的崩不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杀人不眨眼的笨蛋美人给出的答案会是求神拜佛。
“呆瓜，你与其相信这个，我觉得还是你那个主人...嗯...比较靠谱，至少就我现在掌握的消息，他多少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
她说着，拉着红衣人的袖子，朝着楼上走去。
红衣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困惑。
他没有说的是，他在来京城的路上，在一处迷离奇幻、白雾弥漫之地，真的见到过神明——
那个存在告诉自己——他是虚无神，是掌管这个世界生死因果的神明。
原本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手握纯粹生命活力的神，但是那个神明选择了合道。
那个存在告诉自己，复生不易，万不可多造杀孽。
那个存在还告诉自己，心并非永远指引着正确的方向，让自己——小心青灵剑。
白雾浓重，他看不清那位自称神明的家伙的面容，只看到他一身白衣，脊背挺直。
而且，他再度醒来时，手中莫名奇妙多的一张纸，证实了这场梦境般的经历，并非虚假。
【若有无解之事，默念虚无之名即可，仅限三次，慎用慎用。】
那张纸，在他看后，便消失不见了。
“虚无神......”
红衣人被祈颜拉着，喃喃自语。
“笨蛋，别念叨什么神明了，就我们两人，我前身给我造的那些孽，还有你——咳，你想想，我们两个手下死过多少人？”
“感觉我们下地狱还差不多呢，就算有神明，那对我们，应该也是唾弃的。”
祈颜一边走着，一边跟红衣少年说着悄悄话。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而在更高处，一个旁人难以觉擦的地方，一双妙目，一直注视着那抹绯色，直至那道瘦削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姑娘，夜里露重，您怎么还跑出来了？”
小丫鬟说着，为倚靠在栏杆上的姑娘披上了厚些的衣裳。
一袭薄纱的姑娘却是笑了笑，岔开了话题。
“锦儿，听说桑妈妈前些日子，收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公子？我看今晚在厅里抚琴的，似乎就是他。”
锦儿应了一声，“姑娘如果说是穿红衣的小公子，那约摸就是他...听悦瑟姑娘说，这位小公子悟性高得很。”
“只是，桑妈妈明明不允许他抛头露面的啊...这小公子是不是吵了姑娘了？要不明个儿我告诉桑妈妈，让她好好管管手下的人？”
锦儿看向自家姑娘。
她们家姑娘可是这倾月楼最顶尖的姑娘，就连桑妈妈，也得给几分薄面。
然而，自家姑娘却是摇头了。
“不必，我只是听着这琴音不凡，虽技艺不甚纯熟，却听着纯粹凛冽，倒不像我倾月楼里的人能弹出来的。”
“既如此，倒是我听错了。”
锦儿看着自家姑娘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转过身缓缓离去。
她挠了挠头，望着姑娘远去的身影，有些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