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线、面?在修行者之间的激烈战斗中,竟然出现了此等几何性质的描述,还被赋予了如此重要的意义、内涵?听上去荒谬绝伦,似乎惹人发笑,为之费解。
可早就打定主意从赵青身上学习、效法的唐欣,却是下意识把这三个简单到极致的概念,奉为了字字蕴含天地至理的箴言,明晓这是对方在助自己剖析、灌输通往更高境界的领悟精髓,脑中灵光如惊电疾闪。
好像悟出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有悟出……
见此,赵青倒也并不失望,毕竟自己的话才开了个头。她的目光穿透激荡的元气乱流,清晰地映照出唐欣的状态:
此人已极为接近八境,靠着本命元气之浑厚磅礴,加上炽烈纯粹的战意,足以比肩灵虚剑门宗主顾淮之流,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他终究未能真正撬动属于八境的一些核心手段,算不得墨守城那般已窥得门径的“半步八境”,尚且差了一截。
“七境到八境的关键,不在于对天地元气的摄取与驾驭,而在于一个‘放’字!精神意志无限放空,肉身亦随之空灵,方能真正引来新的天地,与之共鸣相生,臻达更高层次。”
“但若真正的彻底放空,毫无凭依,便是散功陨落之途。”
“所以,这‘放’与‘持’之间的平衡,这‘空’与‘有’的转化,蕴含着极深的技巧与道理,非大智慧、大毅力、大机缘不可得。”
“我所言的点、线、面,正是丈量此道,洞开半步乃至真正启天之门的密钥!”
赵青的声音如同大道纶音,带着洞穿虚妄的穿透力,在风雨剑意的呼啸轰鸣中清晰响起,直指核心:
“点,即心中最深的执念!线,即元气法则之线,是沟通内外、引动天地伟力的桥梁!面,即根本意境显化,是精神意志与天地共鸣后形成的领域雏形!”
“意之凝点为核,势之延展为线,域之铺陈为面!点破虚妄,线引法则,面承天地!以我之见,又可称之为‘灵虚’、‘神惑’、‘启天’,它们都是八境的异名,代表着三条修行上互不相属、却殊途同归的路线!”
“你且观他此剑——风雨飘摇,举世同哀!宏大悲悯,如天倾覆,盖压八荒,无边无际,此为其‘面’!是拓跋无愁的剑中意境!”
“然其‘意’之核心,非在风雨之广,而在那无边风雨中,飘摇的一片落叶!纵天地崩灭,万物皆殒,空虚无物,那落叶亦有其牵挂,有其归根之执念!内里蕴藏着拓跋无愁的守护祖山、隔绝灾祸的意志!”
“这落叶,便是‘点’!是心中最深的执念所系,一点牵挂所托!”
唐欣心神剧震!落叶?一片看似微不足道,随时会被风雨撕碎的落叶?
“关键在于——”赵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唐欣识海,“‘风雨’之浩瀚与‘落叶’之微渺,非为割裂,乃为一体!同时演化,彼此交融!其悲悯在广,其守护在微!意蕴相生,方为无双!”
“此剑意之无双,不在其覆盖之广,风雨之盛。而在其以人心一点‘牵挂’为引,化无量风雨为一点破灭锋芒!点化线,线构面,意动天地,相生相伴、互为表里,方才形成了剑意层面上对你的压制!”
“原来如此!难怪?!”
经过赵青系统性的梳理与点拨,唐欣终于幡然醒悟,明白了无双风雨剑的那一式剑招,为何会产生颠覆常人认知的悖论,打破了自己对“范围”与“威力”此消彼长的认知,做到了极致的“广”与“锐”的统一。
对上掌握此类手段的强敌,不要说拓跋无愁的出力远胜于已,即便在同等力量的战斗中,以“点”驭“面”、将剑意同时投射于剑势每一处、不因分散而稍弱的玄奥,亦难以抗御!
那么,我之执念?我的“点”是什么?
一股前所未有的困惑与茫然瞬间攫住了唐欣的心绪,过往无数战斗的感悟、对天地元气的驾驭、对自身刀剑之道的追寻……
无数碎片,被这宏大的框架瞬间吸附、重组!激发出解开这个谜题的璀璨火花!
斗天战地,永无止境地超越自我极限的渴望?这似乎是他心中锋芒的指向,是支撑他不断攀登的力量源泉。寄予刀剑之上、视为毕生伴侣的炽烈深情?这毋庸置疑,刀剑早已是他生命的延伸。
然而,更深层呢?
无家无国,孑然一身。行走天地间,快意恩仇,却从未有过真正的同行者,更无血脉亲情的牵绊。那份深埋心底、源于孤儿身世的、天地之大却无枝可依的孤寂悲意……
这,是否才是他心湖最深处的底色?是他未曾正视的“落叶”?
明心见性,照彻本真,玄之又玄,只存乎一心。赵青纵有通天智慧,也无法替他人指明,只能靠他自己在岁月流转、生死边缘,在道途迷障中,去叩问,去明悟!
去直面内心最深处那一点的纯粹,寻得足以串联起元气法则的“牵挂”。
就在唐欣心神激荡,竭力捕捉自身那点“落叶”之际,异变再生!
紫玉巨树的光芒骤然变得刺目!树根处,拓跋无愁那苍白空洞的双眸,似乎穿透了数百年的混沌,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在了这两个闯入者身上!
丝毫不像是活物的他,左手笔直地伸出,透出了强大的本命气息。
于是,嗡的一声震鸣。
谷底风雨骤消,再没有风雨之意。
整座祖山的上空,却开始隆隆作响。
一道无法形容其庞大、无法测度其遥远的银色光束,从目力根本无法触及的、深邃幽暗的域外星空出发,开始轰然镇落!它在离地尚有数千丈之遥的高空骤然分解,化作亿万点漆黑如墨的雨滴!
每一滴黑雨,都蕴含着九天之上最冰冷、最暴戾的煞气凝结而成的极寒罡风!它们尖锐如针,沉重如铅,更带着一种洞穿虚空的杀伐意志,呼啸着加速坠落!
它们不再仅仅是雨,而是无数柄自苍穹坠落的、裹挟着星辰寂灭之意的刀与剑!
真正的启天!沟通域外元气!
拓跋无愁残留的战斗本能,面对赵青带来的无形压迫和唐欣的悍然挑战,终于不再局限于八境层次的剑意对拼,而是动用了启天境真正撬动天地法则、引落天外之力的恐怖手段!
这覆盖性的毁灭之雨,不仅笼罩唐欣,更将静立一旁的赵青也彻底囊括其中!
它不再追求点破,而是以绝对的力量碾压,封死一切闪避的空间,逼你硬撼!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压上唐欣的脊梁。
那冰冷的黑色雨剑尚未及身,灵魂已感受到刺骨的撕裂感。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境,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眼前狂坠的黑色星雨骤然扭曲、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刺目的阳光,一个早已被岁月尘封的角落……
并非什么家国大义,也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画面异常简单,甚至有些孤寂:
那是边塞苦寒之地,一个破败的土墙院落。
瘦小的孩童,衣衫褴褛,孤零零地蹲在角落。手中,是用捡来的破柴刀,一下下,笨拙而专注地削刻着一截枯木。木屑纷飞,渐渐显露出一柄歪歪扭扭的木刀雏形。
没有玩伴,因为他是孤儿。
更因为那与生俱来的、格格不入的孤狼般眼神,让其他孩子畏惧疏远。
他只能爬上那堵低矮的土墙,像一只离群的雏鸟,远远望着。墙外,是小镇里一群半大孩子正闹哄哄地玩着“行侠仗义”的游戏,同样拿着木刀木剑,不住嬉笑打闹。
“呔!恶贼!吃俺‘开天一剑’!”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挥舞着木剑,笨拙地刺向另一个头戴黑巾、扮作“山大王”的同伴。
“哈哈哈!雕虫小技!看本大王的‘横扫千军’!”扮山大王的男孩夸张地抡圆了木刀,将“开天一剑”格开,引得周围一片哄笑。
“大侠来也!尔等恶徒,速速束手就擒!”又一个孩子跳了出来,摆出自认为潇洒的姿势,“替天行道,就在今日!”
“对!替天行道!”
“杀啊!”
孩子们稚嫩的喊杀声混着笑声,在小镇的街巷里回荡。阳光洒在他们无忧无虑的脸上,也洒在墙头那个偷看的小小身影上。
墙头的孩子,紧紧抿着嘴唇,黑亮的眼睛里,没有羡慕,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追逐着那些肆意飞扬的身影。
大侠?原来大侠就是这样的么?呼朋引伴,行侠仗义,快意恩仇?被众人簇拥着,扮演着属于某个故事、某个群体里的英雄角色?
墙外的喧嚣像潮水般拍打着耳膜,墙内的他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
他攥紧木刀,指节发白。
不,那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要扮演谁的故事,不要遵循谁的规矩,不要归属于任何旗帜或群体。墙外扮演英雄的热闹,墙内孑然一身的孤寂,在这一刻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握紧刀剑时,心底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究竟是什么。
自由!
不为任何人、任何势力、任何国家、甚至这方天地所束缚!
像风一样无形无相,像雷一样恣意狂放,像掠过九天的鹰隼,只听从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超越一切有形无形的牢笼,抵达真正的无拘无束!这,才是他刀剑所指,才是他道心所系!
这深植于孤寂灵魂深处、对绝对自由的渴望,便是他风雨中飘摇的那片“落叶”,是他所有意气的最终凝结之“点”!
轰——!
识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力量的暴涨,而是某种贯穿始终的“线”被骤然点亮、绷紧!
过往所有对天地风雷的感悟,所有引动自然伟力的法门,所有追求极致速度与破坏的刀意剑意,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唯一的、终极的锚点——自由!自在逍遥之念!
手中由大地罡风与黑煞砂凝聚的青色长剑,剑身内狂暴翻涌的风沙骤然一滞!
随即,一股前所未有的纯粹意志注入其中,不再是驾驭,而是……同化!
剑即我,我即剑!风沙的撕裂研磨之意,不再是他驱使的工具,而是他追求自由、破开一切阻碍意志的外显!
那柄由九天雷殛所化的炽白雷刀,无声无息地融入风中,不再是附着其上的符文助力,而是化作了风沙剑意中那抹斩断一切枷锁、破灭万法的纯粹锋芒!
方才黯淡的风雷双刃,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灵魂的蜕变与升华,发出清越激昂的嗡鸣!
跟寻常六境七境以坚固晶石、精金作为本命物不同,他手中的刀和剑,看似无比刚硬、出招不留余地,其本质却完全是真正的闪电、沙尘暴气息所化,韧性超乎想象,并不惧通常意义的创伤。
雷霆无相,尘暴无常。
故而,先前虽受巨力冲击,看似符文崩散、剑体欲折,实则溃而不散,溃亦非损,溃而不失其“神”。
那风雷之“意”未灭,只消心念一动,瞬息便可重聚形体,甚至……两者随心而动,绽放出更璀璨的光华!
风的轨迹勾勒出无拘的意志线条,雷的轰鸣震荡着打破桎梏的宣言!唐欣不退反进,悍然迎向那倾覆苍穹的黑雨,逆流而上,刀与剑决然刺出,如同孤鸿直击垂天之云!
但,悟了,不代表就能抵挡!那源自八境强者沟通域外、引落星辰元气的倾世一击,力量层级上的鸿沟依然无法逾越!
他触摸到了门槛,拓跋无愁却早已站在门内的高处!
璀璨剑光刺入漫天黑雨的瞬间,只听得“嗤啦”一声刺耳锐响,最前方的千百滴寒煞水珠被那极致的锋锐和自在剑意强行斩灭、化作溃散的元气!
可紧随其后的,却是无穷无尽、仿佛没有尽头的毁灭洪流!
坚硬的洞壁、僵直的碧草,如同脆弱的纸片般无声地碎裂、湮灭,留下无数深不见底的恐怖沟壑!绿色的汁液混合着石粉,如同粘稠的血泪瀑布般流淌而下。
甚至以祖山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天地元气,都被这无可匹敌的风雨剑意余势,吹得扭曲、凌乱,仿佛陷入了狂暴的漩涡。
“这草的剧毒,七境宗师都难撑住……”
不远处的赵青眨了眨眼,却是丝毫未有身处危机、被一并连带攻击的觉悟,反倒深深吸了口翻滚激荡的水雾气流,表示药力尚可,同时也对唐欣的表现,处于一种有些尴尬的评价上。
只因她言语中的意思,明明是教对方如何彻底领悟《无双风雨剑》的真意与基础框架,圈出了最关键的领域支点,从而具备了针对性的看透、解析、破招之能,在交手时逐一裁断串联“点”与“面”的那些符“线”。
通过这种洞察与剪线的方式,便能有效削弱那些剑招的威力,巧妙地干扰、破坏,微调剑式稳定的元气结构,如庖丁解牛,做到偏转挪移、卸开剑势之类的效果。
这无疑才是以半步八境之力,和一位失了应变的八境战斗所需的正确策略。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太过鲁莽了。”
赵青的神念传讯,满是一种“孺子不可教”般掺杂着哭笑不得的无语:“你悟通自身一点执念,贯通意志法则之‘线’,这很好!”
“但这等领悟,是用以‘认知’,用以‘撬动’,用以在对方那宏阔的‘面’上找寻薄弱、破其均衡!不是让你此刻拿这点刚凝成的薪火,去扑那片足以焚天煮海的灭世业火!”
“这便如同新铸的钥匙找到了锁孔,你却非要用它去砸那扇万钧玄铁巨门!可谓痴愚!”
她字字如刀,切中肯綮:“就算选择正面相抗,你依然用错了法子!以点破面,是扬长避短的法门。然点之利在于其‘锐’,若对方亦以无边无际之‘面’倾轧而至,妄图以点破之,便非智慧之举,反是以卵击石了。”
“唉……”
赵青心中微叹,唐欣这位率性求道的刀剑客,灵感、悟性还是显得粗疏了些,局限于头撞南墙的执拗,不懂得阻挡在前的障碍,亦可转化为自由的路基,变通水平有限。
若是自己不管不顾,下一瞬,就会被碾作飞灰,当场骨销肉散,形神俱灭!
“看来,只能让我亲自出手了。”
话音未落,她周身的气息倏然一变!不再是之前收敛如幽潭的无上灵虚,而是一种彻底释然的、仿佛超脱于万有之外的放空,又似在毁灭的风雨乐章中,划下了一道休止符:“要不,各自承担一半?”
“算了……”
赵青瞥了一眼唐欣体内骨骼、经络、脏腑的竭尽燃烧、不堪重负,看出对方如果真挡上半招,到时候人也差不多半废了,还得自己拿出办法来治疗,干脆就多承担些:
“你尽力扛多少是多少,剩下的……交给我。”
最后的“交给我”三个字,已带上了一股不容置疑、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
而后,她轻轻抬起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