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将黄包车锁在巷尾的槐树下,摘下斗笠挂在车把上。
月光照亮了一张黑黢黢却显得年轻的脸。
他蹲下身,从车底板夹层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块冷烧饼。
咬了一口,又摸出个小锡壶,仰头灌了两口劣酒。
抬头看向巷子深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起身时他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今天赚的车资。
省着点用,够三个人一天的开销了,但是给蒋进看病的钱却是不够的。
虽然方如今给蒋进留下了钱,但黑无常总觉得是自己没有把蒋进照顾好,蒋进的伤也跟自己有关,是以心里想着多赚点钱给蒋进买药。
他吐了口唾沫,把黄包车仔细盖好油布,这才迈开腿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
他们隔壁的院子住着两个男子,是方如今派来保护蒋进的,除此之外方如今应该还派了不少人,就在这附近,24小时不间断保护他们。
只是,黑无常觉得这有些不自在。
他还是喜欢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喜欢时时处处他人的视线之中。
轻轻推门而入,屋子里并没有动静,只有里屋传来蒋进和阿囡均匀的呼吸声,两个人大概已经睡着一会儿了。
黑无常点燃了煤油灯,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他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揉着肿胀的脚踝。
这几天跑的路有点多。
忽然里屋传来动静。
听到动静,他慌忙想把裤腿放下,却已经来不及了。
“你这腿本来就有老伤,又出去拉车?”蒋进皱眉,夺过他手里的药酒瓶子,“我看现在的情况,得静养半个月。”
黑无常讪笑着抓了抓头:“躺不住嘛...再说今天运气好,碰上个阔气的客人。”他从兜里掏出钞票,献宝似的晃了晃,“够给你抓两副药了。”
蒋进知道他也是为了自己好,顺手把药酒倒在掌心搓热:“那也不能拿命拼!”
他力道刚好地按上黑无常的伤处,“方如今给了我们不少钱,你完全没有必要出去赚钱。他现在可是个有钱人,白给咱们的钱不花白不花。”
“那也是人家的钱……”
黑无常本想争辩几句,冷不丁地感受到了蒋进手上的力度加大了几分,就被蒋进一记狠按掐断了尾音。
他疼得龇牙咧嘴,片刻后还嘴硬:“你找个机会把他的钱还给他!我总觉得,拿人家的钱手软。”
蒋进道:“那人家给的手枪要不要一并还回去?”
手枪可是黑无常的最爱,他可不答应:“那怎么可以,什么都可以还,唯独武器不行,那是我的命。”
“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黑无常揉着脚踝,眉头渐渐皱起:“今天拉了一个客人,古怪得很...上车就盯着我虎口看。还非要教我拉车的姿势,说什么'力从腰发'。”
蒋进搓药酒的手突然停住:“古怪?”
“是啊,奇奇怪怪的,”黑无常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了正在熟睡的阿囡,“看他的身形和动作,应该是有功夫在身上的。而且,我感觉他还带着家伙。”
当千叶智太郎掏钱付车资时,西装后腰鼓出一块——黑无常认出那形状应该是南部式手枪!
“别一惊一乍的,这是什么地方?”蒋进不以为然,“这里可是南京城。也许是穿着便衣的军人或者是特工,也许是帮会的人,也有可能是党务调查处最担心的那些人。”
“不……”黑无常摇头,“这个人身上的气质你说的那些人都不一样。我觉得他更像是东洋人。”
“确定吗?”
“确定!”
蒋进猛地站起,凭借对黑无常多年的了解,他认为没有再追问理由的必要了。
一个深夜带着家伙、又会功夫的东洋人,会去做什么呢?
极有可能是去见什么人。
“颐和路那片...”蒋进问清了那客人下车的地点,突然起身,“不是领事馆就是高级军官寓所。这个地方倒是容易藏人,而且即便是特务处也不好搜查。”
黑无常抓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我当时本想跟一段的,但另外一个客人上车来了,我没办法,只好继续拉车。说来也是巧了,我拉着新客人也是往颐和路那片走,我绕道回来时,看见梧桐树后头有烟头亮光。”
他手指蘸水在桌上画出几个点,“这个布哨手法,跟当年在北平见过的日本特务一个路数。”
蒋进突然从床板下抽出一张泛黄的地图,将颐和路周边用铅笔反复描粗。
“明早我去找隔壁那条街修鞋的老周,他闺女在那边当佣人。”黑无常道,手指突然戳在一个红圈上,“要是那些王八蛋真住这儿...”
蒋进一把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别莽撞!你有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黑无常想了片刻道:“没有!如果被怀疑了,他应该不会和我说那么多的话。”
蒋进微微颔首:“虽然我们恨东洋人,但未必时时刻刻都要靠咱们自己,完全可以借力!”
“你的意思是让方如今出马?”
“难道这样不好吗?他能调动的资源比我们多的多,成功的概率也比我们大。你也不想东洋特务溜走吧?”
“自然不愿意!”
“那就按我说的意思办!”
“好吧!”
“如果真是东洋人,你可是要立功了。说不定还有奖金发。”
黑无常摆手:“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为了奖金。”
“好了,好了,知道你爱国……”
蒋进的话戛然而止。
里屋的门缝里,阿囡揉着惺忪的睡眼,乌溜溜的眼珠在月光下泛着水光。
“你们继续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小姑娘声音带着刚睡醒的糯,“我回去继续睡觉了。”
跟蒋进和黑无常待的时间长了,她也发现了两人跟普通人似乎不太一样。
黑无常一个箭步上前,宽厚的背影挡住了桌上的地图,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块芝麻糖:“本来想明天等你睡醒了再给你的,既然现在醒了,给你好了。不过,晚上可别贪吃,不然牙齿都得被虫子吃掉了。”
蒋进趁机卷起地图,却听见阿囡稚气的声音:“如果真是东洋人,那肯定是坏人!你们一定要抓住他!”
黑无常轻轻捏了捏她小脸:“都这么晚了,阿囡该睡觉啦。”
他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再不睡明天该就该有黑眼圈了。”
阿囡撅起小嘴还想说什么,却想到了黑眼圈,即使是小姑娘,也是爱美的,当即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转身进了里屋。
黑无常转身,看了看蒋进,低声道:“如果我妹妹还活着,应该差不多也有阿囡这个年纪大了。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我娘抱着她,用蒲扇挡住窗外的月光,哼起那支哄睡的小调,‘月光光,照地堂...’
黑无常永远忘不了那个飘雪的傍晚。
四岁的小妹攥着刚买的糖葫芦,在弄堂口被日本浪人的马惊到。
小姑娘吓得跌坐在地,糖葫芦滚到路中央。
浪人非但没勒马,反而大笑着催马加速。
马蹄踏碎糖葫芦的刹那,小妹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伸手去捡糖葫芦,却被马蹄一撞,小脑袋撞在青石板上,像熟透的西瓜般绽开。
黑无常记得娘抱着小妹逐渐冰冷的尸身坐了一夜,直到雪花盖住小妹睫毛上的血珠。
后来浪人扔下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扬长而去。
自从小妹死后,娘就魔怔了。
每天天不亮就蹲在弄堂口,抱着件小棉袄哼童谣,说是要给囡囡穿暖和些。
半夜常突然惊醒,非说听见女儿哭。
最瘆人的是她总对着空气说话:“乖囡吃糖葫芦”,还把糖葫芦一颗一颗往地上摆。
那年腊八早晨,黑无常醒来看到娘不在家里,便四处寻找。
后来,看见娘常坐的河埠头摆着双绣花鞋,鞋头朝河。
捞了三天才在下游芦苇荡找着尸首,娘手里还死死攥着半串糖葫芦——小妹死前没吃上的那口。
从此,黑无常再也没有了亲人。
那一年,他十一岁。
十三岁那年的梅雨季,黑无常终于尾随到了那个浪人。
他连续七天蹲守,看着仇人搂着艺妓进入一家旅馆。
那夜暴雨如注,他踩着积水翻进二楼,短刀是从肉铺顺的。
房间里,浪人醉醺醺地压在那个女人身上时,黑无常的刀已经捅进他后心。
温热的血喷在少年脸上,混着雨水流进嘴角。
他至今记得浪人抽搐着翻过身时惊恐的表情。
女人发出尖叫,黑无常索性将她也杀了。
浪人垂死挣扎,黑无常又捅了他十几刀。
最后割下了他的耳朵——后来这对耳朵被他埋在妹妹坟前。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逃出旅馆后,雨幕中,黑无常跌跌撞撞地跑出三条街,才敢在废弃的城隍庙里停下。
他蜷缩在斑驳的神像后,突然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诡异的亢奋。
那晚他没有回到住处,在城隍庙里躲了一夜。
直到破晓时分,他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咬破了嘴唇,而攥着刀柄的右手,似乎已经僵硬得掰不开了。
后来黑无常的刀下确实添了不少人命,可再没有哪次像十三岁雨夜那般刻骨铭心。
码头仓库割喉的那个小鬼子,临死前尿了裤子; 秦淮河畔勒死的汉奸,眼珠子凸得像金鱼。
这些人的血溅在手上,他擦都不擦就能继续吃阳春面。
唯独当初那个浪人死前那个眼神——醉酒迷蒙中突然清醒的惊恐,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扭曲表情,至今仍会在某些深夜清晰浮现。
后来才明白,那种战栗的快感,源于最原始的复仇。
他的陈年往事,只对蒋进等极少数要好的人讲过。
当阿囡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黑无常小心翼翼地掩上里屋的房门。
“蒋进,事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去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