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洛阳城南的官道上便已是人头攒动,旌旗招展。
从长安迁都而来的庞大队伍,终于抵达了这座新都的门前。
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想象中那般,由西北王李唐亲自率领文武百官,于城门外恭迎圣驾的盛大场面。
城门大开,畅通无阻。
没有繁复的仪仗,没有跪拜的人群,只有一队队身穿统一蓝色工装、头戴藤制安全帽的西北工程队队员,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仿佛对皇帝的到来浑然不觉。
龙辇之内,唐宪宗李纯掀开帘幕,看着眼前这幅与传统礼制格格不入的景象,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随行的百官们更是面面相觑,不少老臣脸上已经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
“哼!这西北王,好大的架子!圣驾亲临,竟敢不来迎驾,简直是目无君上,形同谋逆!”
一名御史言官按捺不住,压低声音愤愤不平地说道。
“慎言!”
他身旁的一位老臣连忙制止,“难道你忘了河东的‘雷火’不成?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我等熟悉的那个天下了。”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片死寂。
是啊,雷火。
那两个字,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每一个旧时代士大夫的心头。在那种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面前,所谓的君臣礼仪、纲常伦理,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李纯的目光越过那些忙碌的工人,投向了城内。他的神情复杂,既有作为帝王的尊严被冒犯的愠怒,又有对那未知力量的好奇与忌惮。
他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地吩咐道:“进城。”
队伍缓缓驶入洛阳城。
而当他们真正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时,之前那点关于礼仪的芥蒂,瞬间被眼前所见的景象冲击得烟消云散。
“这……这是路?”
一名出身世家的官员,看着脚下平坦、坚硬、呈现出一种奇异灰白色的路面,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这路面之平整,远超长安宫城内的御道。马车行驶其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只有车轮滚滚的轻微声响。路面宽阔得足以容纳十余辆马车并行,两侧还用白色的石头砌出了整齐的边缘,边缘之外,是间隔有序的树坑和造型奇特的铁柱子。
“此乃水泥路。”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李桓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车,正蹲在地上,用手指重重地敲击着路面,发出“梆梆”的闷响。他的身旁,站着王崇文和卢思明,三人的脸上神情都带着了然神色。
“水泥?”
这个词汇对于绝大多数朝臣来说,都是闻所未闻。
“正是。”
李桓站起身,拍了拍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龙辇方向扬声道:
“父皇,儿臣在船山书院时曾对这种水泥有过专门研究。此乃西北‘新学’之产物。以石灰、黏土、铁粉等物,按秘法烧制混合而成,加水搅拌,初为泥浆,可任意塑形,干涸之后,便坚如磐石!”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奇,仿佛在介绍什么神仙造物。
李纯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宽阔街道。他能想象,这样的道路,对于物资运输、军队调动,意味着何等恐怖的效率提升。
“不仅如此。”
太子李桓似乎成了临时的解说员,他指着道路两侧的沟渠,大声说道:
“父皇请看!这路旁皆有排水暗渠,暴雨不积。更有甚者,城中正在铺设铁管,一为‘给水’,一为‘排污’。据说建成之后,只需拧开龙头,便有清水自来;家中秽物,亦可顺管道排出城外!洛阳城,将成一座永不污秽、永无内涝之城!”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在百官队伍中此起彼伏。
永不污秽?永无内涝?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自古以来,任何一座大城市的建设,都绕不开粪尿处理和雨水排放这两大难题。长安城即使贵为天下之都,一到雨季,低洼处照样积水成泽;而城中那无处不在的异味,更是所有居民习以为常的顽疾。
可现在,那个西北王,竟然声称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说之前对于“一天工钱一百文”、“女子入学堂”这些承诺,他们还抱有“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怀疑,那么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水泥路、地下管道,则让他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那所谓的“新学”,究竟蕴含着何等可怕的伟力。
这是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承认其先进性的力量。
队伍继续前行,所见所闻,不断颠覆着这些旧时代精英们的认知。
他们看到一辆辆无需牛马拉拽,车顶冒着白烟,发出“哐当哐当”声响的铁车,在预设的铁轨上缓缓行驶,将成吨的砖石、木料运送到各个工地。
他们看到一座巨大的吊臂,宛如神话中的巨人手臂,在齿轮和绳索的联动下,轻而易举地将数千斤重的预制石梁吊上十几丈高的宫殿屋顶。那石梁与下方的立柱精准地对合,严丝合缝。
“标准化预制构件……”
范阳卢氏的卢思明,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
他出身传承千年的高门,族中亦有精通营造之术的宿老。他很清楚,修建一座宫殿,从选材、加工到搭建,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耗费无数心血。一块木料、一方石头的尺寸稍有偏差,就可能导致整个工程的失败。
可在这里,所有的构件似乎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工人们所要做的,仅仅是按照图纸,像搭积木一样,将这些部件组装起来。
这种营造方式,效率高得令人发指!
“此非人力,乃鬼斧神工也!”
一名工部出身的老臣,看着那巨大的起重机械,浑身颤抖,几乎要跪倒在地。
在他的认知里,只有传说中的鲁班、墨子,才能造出这等奇物。
而更让他们心惊的,是那些操作着机械、指挥着施工的“工头”。
他们大多很年轻,身上没有匠人常有的那种沧桑和粗砺,反而带着一股书卷气。他们手里拿着图纸和一种被称为“计算器”的小盒子,口中不时吐出“力学结构”、“承重分析”、“公差范围”等古怪的词语。
这些人,正是西北学堂培养出的第一批工程师。
他们,就是李唐口中“新文明”的基石。
藏玛王子和马蒙也混在人群中,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藏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张因为修行密宗而显得古铜色的脸庞,此刻竟有些发白。他引以为傲的武力,在这些钢铁巨兽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他甚至在想,如果当初在河东边境,西北王不是动用“天雷”,而是将这些机械怪物运到战场上,成德军的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
马蒙则显得平静许多,但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眸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比藏玛看得更深。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技术的强大,更是一种全新的社会组织模式。
标准化、模块化、流水线作业……这些概念虽然他无法准确描述,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恐怖效率。
这是一种能够将人的力量、物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程度整合、放大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