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在万象神宫前的空地上久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旧时代精英的心坎上。
知识、劳动者、贡献……
这些词汇,他们并不陌生。但将它们提升到“最高礼仪”的地位,并且要向其“致敬”,这彻底颠覆了他们数千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
礼仪,是对君父的,是对长辈的,是对上官的,是对天地神佛的。何曾听说过,要向虚无缥缈的“知识”致敬?要向那些他们眼中卑贱如泥的“劳动者”致敬?
这已经不是大逆不道了,这是在刨他们的根!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被这番言论刺激得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嘴里反复念叨着“乱臣贼子”、“纲常崩坏”,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斥责之言。
因为他们悲哀地发现,在李唐所营造出的那种煌煌大势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经义典籍、祖宗之法,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纯的脸色,已经从铁青转为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他看着李唐,看着他身后那些神采飞扬、眼中闪烁着智慧与自信光芒的年轻人,再看看自己身后这些或愤怒、或惊恐、或茫然的朝臣,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输了。
在这场关乎两个时代理念的交锋中,他甚至连反驳的论据都找不到。
难道他要说,血统比知识更高贵?难道他要说,不事生产的士大夫比修建起这座神宫的工匠更有价值?
在那些冰冷坚硬的水泥路面面前,在那些能让光明普照的玻璃窗面前,在那些能吊起万钧巨石的钢铁造物面前,任何辩驳都显得像一个笑话。
李唐没有再咄咄逼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给了皇帝李纯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他知道,摧毁一个旧世界,最关键的不是肉体消灭,而是精神上的瓦解。今天,他要做的,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旧秩序赖以生存的精神图腾,彻底击碎。
许久,许久。
李纯终于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在这一刻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一些。
“西北王……说得有理。”
他艰难地吐出这五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们,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绝望神情。
他们可以接受李唐的猖狂,但他们无法接受,他们效忠的君王,竟然亲口承认了这番“歪理邪说”。
太子李桓的身体猛地一震,看向自己父皇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而藏玛和马蒙,则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与……一目了然。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唐敢如此行事。
因为他所掌握的,是“理”。不是公理、不是天理,而是一种建立在物质力量之上的,无可辩驳的“物理”之理。
在这种“理”面前,皇权,也必须低头。
“朕,受教了。”
李纯再次开口,他避开了李唐的目光,转而看向那座宏伟的万象神宫,“这座神宫,便按照王爷的意思,作为新时代的开端吧。朕决定,三日后,就在此地,举行朕临幸洛阳后的第一次朝会。”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陛下圣明!”
李唐微微颔首,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尊敬。
不是对皇权的尊敬,而是对一个能够审时度势,做出艰难抉择的统治者的尊敬。
李纯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疲惫地一挥手:
“摆驾,回宫。”
龙辇在沉默中缓缓启动,带着一群失魂落魄的旧时代精英,向着那座虽然经过修葺,却依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旧皇宫驶去。
他们的背影,在巨大的万象神宫阴影笼罩下,显得格外渺小而萧索。
长孙玥走到李唐身边,轻声问道:
“你就不怕,把他逼得太紧,他会狗急跳墙?”
李唐看着远去的龙辇,目光深邃:
“他不会。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一个聪明的君主,在认清现实后,首先考虑的不是玉石俱焚,而是如何在新的规则下,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那三日后的朝会……”
“那将不是朝会。”
李唐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从容,淡然笑道:
“那是一场宣告,一场旧时代向新时代投诚的仪式。”
……
翌日,天光微亮。
洛阳宫,这座象征着新秩序心脏的建筑群,迎来了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朝会。
与长安大明宫的庄严肃穆、礼制繁琐不同,今日的洛阳宫正殿,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
殿宇的结构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高耸的穹顶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线条简洁而充满力量感,摒弃了传统木质结构繁复的斗拱雕梁。
阳光透过穹顶中央那块巨大的特种玻璃洒落下来,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投射出明亮的光斑,驱散了传统宫殿的阴森与压抑。
殿内没有设置繁琐的仪仗,也没有熏香缭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爽通透的空气。
两排样式简洁、线条流畅的座椅,取代了官员们需要跪坐或站立的传统,分列于御座之下。
李纯身着一身略微改良过的龙袍,坐在那张由西北工坊精心打造、符合人体工学的龙椅上,心中百感交集。这张椅子远比他过去坐过的任何一张御座都要舒适,但他的内心,却远谈不上安逸。
他的目光扫过阶下。
文武百官按照新的序列站立。
左列,以裴度、郭钊等原朝廷重臣为首,他们身后,是大量从西北王府体系中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
这些年轻人,穿着统一制式、剪裁合体的深色官服,胸前佩戴着代表不同部门和级别的徽章,一个个精神抖擞,眼神锐利,与传统官僚的暮气沉沉截然不同。
右列,则是以太原王氏、范阳卢氏为代表的旧世家门阀。
王崇文、卢思明赫然在列。他们虽然也穿着新式的官服,但眉宇间那股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与此刻的格格不入,让他们显得有些尴尬。他们依旧占据着朝堂的一席之地,却敏锐地感觉到,权力的天平,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倾斜。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百官队列的后方,还站着几个特殊的身影。
吐蕃王子藏玛,一身吐蕃贵族的传统服饰,在满朝汉官中显得格外扎眼。他的脸色阴沉,正死死地盯着殿宇的穹顶,仿佛要从那巨大的琉璃中看出什么破绽。
阿拉伯王子马蒙,则穿着一身洁白的阿拉伯长袍,神情自若,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大殿的每一个细节,从墙壁上预留的奇怪孔洞(通风口),到地面下隐约可见的金属栅格(排水\/供暖系统),他的眼中闪烁着计算与平估的光芒。
而太子李桓,则站在御座之侧,他的位置很特殊,既是储君,又像是一个旁听生。
整个大殿的气氛,安静,却又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将是决定大唐未来走向的一天。
然而,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会站在权力之巅,接受百官朝拜的西北王——李唐,却并未出现。
他的缺席,本身就是一种最强烈的表态。
这让李纯心中那最后一丝作为皇帝的尊严,得以勉强维持。
但也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李唐所追求的,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皇权。他不需要通过朝会这种形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因为他的意志,已经通过这座城市,这套体系,无处不在。
“咳!”
李纯清了清嗓子,威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这得益于大殿出色的声学设计。
“自安史之乱以来,国朝积弊丛生,藩镇割据,民生凋敝。朕宵衣旰食,常思振作之道,然收效甚微。”
他的开场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有歌功颂德,没有粉饰太平,而是直接揭开了帝国最血淋淋的伤疤。
旧世家的官员们闻言,纷纷低下头,神色复杂。而裴度、郭钊等人,则目光微凝,他们知道,正题要来了。
“幸赖西北王李唐,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外逐吐蕃,收复河湟;内平河东,重塑中枢。其功盖世,彪炳千秋!”
李纯的声音陡然提高,目光扫视全场。
“然,旧制已不合时宜,若不思变,则国无以强,民无以富。今日迁都洛阳,非为苟安,实为新生!朕意,当以洛阳为始,行新政,开新局!”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