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代表着身份,也代表着束缚。
一旦坐习惯了,人就容易懒,不只是身体上的懒,更是精神上的。
你会习惯性地与地面隔绝,与街边的嘈杂隔绝,与那些挤公交、骑单车的普通人隔绝。
久而久之,你看文件里的数字,就只是数字,再也感受不到那背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喜怒哀乐。
车轮滚滚向前,你离群众就越来越远。
这是陆江河最恐惧的事情。
他宁愿开着自己来回打车,在下班的车流里堵上半小时,听着收音机里的交通广播,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那让他觉得自己还踩在地上,根还在土里。
可文兴海的命令,他又必须执行。
他很清楚市长的考量。
自己现在是市政府秘书长,办公厅一把手,江南新区指挥部的常务副总指挥,副厅级干部。
这个级别,在市里,就是脸面。
他陆江河的脸面,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市政府的脸面,是文兴海市长的脸面。
一个堂堂的市府大管家,总是打车到江南新区指挥工作,让那些虎视眈眈的开发商怎么看?
他们不会觉得你陆江河清廉,只会觉得海城市政府穷酸,连个像样的干部座驾都配不起。
甚至会觉得,你陆江河在市长文兴海面前,根本不受重视。
在体制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里,行头,就是实力的一部分。
有时候,比实力本身更重要。
陆江河叹了口气,收起手机,转身走向了后勤车队的方向。
分给他的那辆奥迪A6,车牌号是江A00029,正静静地停在专属车位上。
一个男人正靠在车门上抽烟,看到陆江河走过来,他立刻站直了身子,掐灭了烟头,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容。
这就是他的专职司机,宋师傅。
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已经有些发福,但从那依然立体的五官轮廓能看出来,年轻时大概率也是个帅哥。
他不像车队里那些退伍兵出身的司机,身上没有那股子板正的劲儿,反而带着一股常年混迹于市井的松弛感。
据说,他是市里某个实权部门副职的远房亲戚,没什么大本事,就给安排了这么个开车的好活。
清闲,体面,还能接触到领导,是无数人眼红的差事。
“秘书长,去新区吧?”宋师傅麻利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嗯。”陆江河应了一声,弯腰坐了进去。
车子平稳地驶出了市政府大院。
宋师傅显然是个健谈的人,或者说,他把与领导聊天当成了工作的一部分。
“秘书长,我跟您说,还是得坐公车。”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陆江河,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您自己开车,累不说,还掉价。咱们代表的可是市政府的门面。”
这话,几乎是文兴海市长心态的民间版翻译。
陆江河没有接话,只是闭着眼睛养神。
宋师傅也毫不在意,继续高谈阔论。
“有些人呐,就是想不开,觉得靠关系找工作丢人。我跟他说,你懂个屁!”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优越感。
“人情社会,人情是啥?人情就是最大的信任成本!我那亲戚把我弄进来,他就要对我负责,我就不能给他惹事。这叫什么?这叫责任捆绑!比那合同、规章制度管用多了!”
“大家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知根知底,办起事来才顺畅嘛。真弄一堆不认识的人进来,互相不服气,天天内斗,那才叫耽误事!”
正聊得起劲。
“咣当!”
还没走出多远,一声巨响。
车身猛地向下一沉,又被悬挂狠狠地弹了上来。
毫无防备的陆江河,整个身子被巨大的惯性带着往前一冲,脖子重重地磕在了前排的座椅靠背上。
昨夜的激烈与绵长所带来的那点疲惫,瞬间被这一下撞击,凝聚成了一股尖锐的酸痛,从颈椎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闷哼一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后脖颈。
那股尖锐的酸痛,像一根烧红的钢针,从陆江河的颈椎猛地扎了进去,瞬间贯穿了整个后背。
“秘书长!您没事吧?哎哟我的天爷!”
驾驶座上的宋师傅魂都快吓飞了,他甚至顾不上去看车子的损伤,第一时间就回过头来,满脸煞白地看着后座的陆江河。
这可是副厅级的市府大管家,江南新区未来的操盘手,文市长跟前一等一的红人。
这要是真在自己车上出了半点差池,别说他那个亲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他这个饭碗!他这司机也算是当到头了。
陆江河紧锁着眉头,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缓缓地、小幅度地转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一阵清晰的“咔咔”声,伴随着剧烈的酸胀感传来。
刺痛感还在,但骨头似乎没问题,还能动。
他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没事。”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有些沙哑,“下去看看。”
理论上,他现在应该立刻去医院拍个片子。
但眼下的情况,他更清楚,必须尽快处理完现场,小事化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嘞!”
听到陆江河说没事,宋师傅像是得了特赦令,心头的大石瞬间落了地。紧接着,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直冲脑门。
他猛地推开车门,动作利索得不像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
追尾的是一辆半旧不旧的白色金杯面包车,车头凹进去一小块,正死死地贴着奥迪A6锃亮的屁股。
宋师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面包车驾驶室旁,一把拉开车门,对着里面的人就破口大骂:
“你他妈瞎了?会不会开车!不知道这是什么车吗?江A00029!你眼睛长裤裆里了?”
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带着帽子和口罩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神情看上去有些木讷。他被宋师傅的气势汹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辩解:
“是你……是你突然刹车……我跟得好好的……”
“我刹车?”宋师傅气得笑了,指着自己的奥迪车尾,“老子这车刚出市政府大院,开得比乌龟都慢!你他妈是开飞机呢?跟这么近!想投胎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