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调阅一下江南新区项目的所有历史档案,这次他特地强调了所有资料档案,这其中自然包括从立项开始,到所有相关的会议纪要、规划方案、拆迁补偿细则,全部。
作为市政府秘书长、办公厅党组书记,调阅这些档案,是他的职权范围,合情合理。
他刻意将范围扩大到整个“江南新区项目”,而不是单单点出“江南煤矿厂”,就是为了避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联想。
半小时后,档案室的工作人员推着一辆小推车,将半人高的文件送了进来。
陆江河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他没有立刻去翻阅那最核心的卷宗。
他很有耐心地,从最开始的项目立项报告看起,一张一张地翻,一份一份地看。
他甚至还拿出笔,在笔记本上不时地记录着什么,仿佛真的是在做一次全面的工作梳理。
办公室的门关着,百叶窗的帘子,被他有意无意地拉下了一半。
阳光被切割成一条条,照在地板上。
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将那些无关紧要的、作为掩护的文件,全都“审阅”了一遍。
直到午饭时间,所有人都离开了办公区,他才将那份被压在最下面的,关于“江南煤矿厂拆迁安置遗留问题处理”的案件卷宗,抽了出来。
卷宗很厚,封皮上盖着鲜红的印章。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白纸,黑字。
官方的定论。
胡开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社会头目。
卷宗清晰地记录着他的“罪行”,每一条,都有所谓的“人证物证”作为支撑。
关于这个人的黑历史,主要涉及到很多方面,
自接手煤矿厂后,胡开来迅速组织起一支由社会闲散人员和地痞流氓组成的“护矿队”,以暴力手段,强行垄断了从煤矿厂到火车站的全部煤炭运输业务。
任何试图染指的外部车队,都会遭到这支“护大队”的血腥打砸,数名司机曾因此被打成重伤。
胡开来还以煤矿厂为中心,将周边数公里的区域划为自己的“势力范围”。向周围的小商铺、小饭馆强行收取“保护费”,稍有不从,便指使手下打手上门骚扰、破坏,致使多家商户被迫关门。
而且根据卷宗记载,胡开来在经营期间,长期拖欠工人工资,无视安全生产规定,多次发生矿下安全事故,却用暴力威胁的手段将事故压下,对受伤矿工不予赔偿,甚至将几名试图带头讨薪的老工人打断了腿。
可谓是涉黑涉暴,劣迹斑斑。
卷宗后附着厚厚一沓的报案记录和受害者笔录,时间跨度长达数年。胡开来的名字,与敲诈勒索、故意伤害、寻衅滋事等一系列罪名,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而关于那场致命的拆迁冲突,官方的定性更是斩钉截铁。
胡开来团伙,在得知江南新区开发规划后,无视市政府的拆迁补偿方案,漫天要价,提出了一个远超市场价十倍的“天价补偿”。
在多次沟通无效后,胡开来组织其黑恶势力团伙成员,手持钢管、砍刀等凶器,在煤矿厂办公楼内设置障碍,公然暴力对抗政府的依法拆迁。
他们首先对进入现场的拆迁工作人员进行围殴,打伤了数名政府工作人员。
卷宗里写得明明白白,胡开来的死,是在与另一伙试图抢夺地盘的黑社会分子械斗时,失足从二楼坠落,意外身亡。
另外两名死者,同样是在械斗中被对方砍成重伤,不治身亡。
整个事件,被定性为“以胡开来为首的黑恶垄断势力,为攫取非法暴利,暴力抗法,并最终在黑帮内讧中覆灭”。
整个拆迁过程,虽然遇到了阻力,但程序上,“完全合法合规”。
最让陆江河感到心惊的是卷宗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份红头文件。
关于将“江州市成功打掉以胡开来为首的涉黑涉恶犯罪集团、有力保障重点工程项目顺利推进”的成功经验,作为“典型案例”,上报省政法委,并在全省进行经验推广的请示报告。
报告的右下角,有省政法委一位主要领导的亲笔批示。
“同意。值得各地市学习借鉴。”
陆江河缓缓地合上了卷宗。
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那么问题来了。
一封是血泪斑斑的控诉,一个走投无路的普通人,将煤矿厂的管理者描绘成了被权力碾碎的悲情受害者。
一份是程序完美、证据确凿、甚至得到了省级部门背书的官方铁案,将同一个人,钉死在了黑社会头目的耻辱柱上。
两份截然不同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如果举报信是真的,那么杨洪、文兴海,以及那些在卷宗上签字盖章的人,他们究竟撒了多少谎?
如果官方卷宗是真的,那么,那个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举报信塞到自己手里的司机,他又是谁?
陆江河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卷宗封皮上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其实,冷静下来细细深挖,眼前这般罗生门的局面,又何尝不是意料之中。
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拥有两世为人经验,并且骨子里坚信唯物主义辩证法的人,陆江河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天生的坏种。
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罢了。
当一个人的身份、立场、利益发生了改变,他的言行,他眼中的世界,自然也随之改变。
普通矿工看到了暴力清场和家破人亡。
杨洪看到了阻碍城市发展的“钉子户”和“黑恶势力”。
文兴海看到的,或许是必须按时完成的政绩工程和通往更高位置的垫脚石。
每个人都习惯于站在自己的角度,用自己的逻辑,去解释这个世界。
于是,摩擦、纠纷、乃至血流成河的冲突,便由此而生。
人一旦置身事中,就再难有真正的客观中立可言。
所谓事实,往往沦为立场和利益的附庸。
陆江河忽然想到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白起。
长平一战,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卒。
从人性的角度看,这是何等残忍,何等草菅人命的滔天大罪。
可若是站在大秦一统天下的战略高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