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沈文静亲手做的,四菜一汤,都是他爱吃的家常菜。
孕期的她身子有些笨重,在厨房里忙活了许久,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饭桌上,她不停地给陆江河夹菜,轻声细语地聊着一些今天看到的趣闻,努力营造着温馨的氛围。
可陆江河却有些食不知味。他努力挤出笑容回应着妻子,但那股子从心底里冒出来的郁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去。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
饭后,两人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沈文静将一个切好的苹果递到他嘴边,他机械地张嘴咬了一口,眼睛却始终盯着电视屏幕,目光没有焦距。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差,可偏偏无法排解。这不是简单的岳父出事带来的焦虑,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于自身处境的愤怒。
这张网已经越来越大了,已经把他牢牢地罩了进去,而他现在,连网的边缘都还没摸清楚。
夜深了,卧室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陆江河和沈文静并排躺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平稳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交织。
良久,身边的人儿轻轻动了一下,一只温润的小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又有棘手的事了?”沈文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江河睁开眼,侧过头看着妻子在暖光下显得愈发柔和的侧脸,心中那股烦躁忽然就被抚平了许多。
他翻了个身,将她轻轻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感受着她身上好闻的馨香。
“唉,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
沈文静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小腹微微隆起,紧贴着他。
她的手在他胸口轻轻画着圈,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问:“是我爸?”
陆江河的身子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搂着她的手臂又紧了几分。过了一会儿,他才发出一声苦笑,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
“说真的,要不是我天天跟你待在一起,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什么窃听装置。”
沈文静被他逗笑了,在他怀里蹭了蹭,仰起脸,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我才不用那种东西呢。”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陆江河的嘴角,“你每次心情不好,如果只是一般的不好,嘴角就会这样,朝下耷拉着,绷得紧紧的,谁跟你说话你都爱答不理。”
陆江河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沈文静的手指又移到了他的右手上,握住,然后用自己的拇指,在他食指的第一个指关节上轻轻摩挲着。
“可你要是真遇上那种让你觉得憋屈、又没法立刻还手的事,你就会这样。”她学着他的样子,一下,一下,缓慢而又有节奏地揉着那个关节,“你自己都察觉不到,可我看得到。今天晚上,你从进门开始,这个小动作就没停过。”
陆江河心头一震,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融化开来。
他握住妻子的手,将那根摩挲着他指关节的拇指包裹在掌心,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老毛病了。”陆江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嘲。
上辈子在地震局画了一辈子的图,写了一辈子的报告,高强度的伏案工作让他的指关节早早地就有些僵硬。
每当心烦意乱,或是精神高度集中时,下意识地活动一下指关节,就成了他无法戒除的习惯。
两世为人,无数人从他身边经过,或敬或畏,或亲或疏,却只有怀里这个小女人,能从这样一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动作里,窥见他心底最深处的波澜。
他没有隐瞒,只是把今天王组长和文兴海的态度轻描淡写地说了说,最后总结道:“……情况有点变化,现在还说不好对我爸那边会是什么影响。”
他以为接下来会是妻子的忧心忡忡,甚至是一连串的追问。
可没想到,沈文静听完,只是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他身上,甚至还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那姿态,不见半分焦虑,反而更显得轻松了。
陆江河有些意外,忍不住低头看她:“怎么?听完这个,反倒不担心了?”
沈文静仰起小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皮肤细腻得发光,那双灵动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还有一种陆江河从未见过的、通透的豁达。
“担心啊,怎么不担心?那可是我亲爹。”
她理直气壮地说着,手指却调皮地戳了戳陆江河的胸膛,“可担心又有什么用?你替我担心,替我扛着,我再跟着你一起担心,那不是给你添乱么?”
陆江河挑了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这几天,咱妈跟我聊天,说起了姥姥姥爷走的那阵子。”沈文静的声音变得很轻,“妈说,那时候家里天都塌了。可日子还得过啊,公婆孩子要伺候,地里的活要干,最要紧的是,肚子里已经有文婷了。”
她的小手轻轻覆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眼神愈发温柔。
“妈说,伤心是真伤心,一辈子都忘不了。可人不能总回头看,得往前瞅。眼前有活要干,肚里有娃要生,身边有男人要疼。把这些都顾好了,天塌下来,也能自个儿撑起来一块。”
“她说,亲爹亲妈是根,可丈夫孩子,才是那棵陪着你遮风挡雨,一直长下去的树。她讲完,我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
沈文静看着陆江河,目光灼灼:“我爸的事,我们尽力,但不能把咱们自个儿的日子搭进去。你是要陪我走一辈子的人,他是我肚子里要出来的娃。你们俩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陆江河的心脏被这番话狠狠撞了一下。
姥姥姥爷去世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
那段记忆是灰色的,充满了压抑的哭声和冰冷的泥土气息。
他只记得母亲那段时间总是红着眼眶,却依旧挺着并不明显的肚子,沉默地做着所有的家务。
原来,在那些他不懂事的岁月里,母亲是用这样朴素而坚韧的哲学,撑起了整个家。
而现在,他的妻子,这个曾经娇生惯养的省委书记千金,也从婆婆那里,领悟了这份最深刻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