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你这小辈。”
冯浑眸中神光微敛，并未多言。
只觉得这老河伯口中“野神自封”之说既可笑，又透着坐井观天的狭隘。
他不再多费唇舌。
只伸手凌空一点。
老河伯贺修怀中的汝水符诏顿时化作一道流光，落入冯浑掌中。
不等贺修惊呼，冯浑反手又取出一方玉印，其上神文流转，气韵远比那符诏恢弘浩瀚。
“夏虫不可语冰。”
冯浑语气淡然。
“你对这天地局势的见识，倒还不如凡间一个说书人透彻。”
“念在你我同掌汝水之缘，且随我亲眼看看吧。”
说罢，冯浑袖袍一拂，携着贺修一步迈出。
只见山河倒转，日月缩地。
万里河川尽在脚下如画卷般铺展而逝。
待贺修回过神来。
二人已置身一处云台仙境。
四周祥云缭绕，五岳帝君威严端坐，四渎神只静立两侧，更有数位气度不凡的山神水伯在场。
几位地位尊崇的山神见到冯浑，皆微微颔首致意。
冯浑从容环视一周，朗声道：
“诸位道友，本神途经汝水之畔时，偶闻一凡人说书，其言虽俗，却暗合几分天地兴衰之理。”
接着，冯浑便将平安客栈中说书先生那番“龙脉天命虽在仙魏，然天堑难越、内忧未平”的论述娓娓道来。
言语间带着几分玩味与深思。
贺修只觉眼前一花，身形站稳时，已置身于一片云霞缭绕之境。
待他抬眸看清周遭景象。
顿时神魂俱颤，险些瘫软在地。
只见五岳帝君法相庄严，端坐云台之上，目光如日月轮转；四渎神只静立两侧，周身水汽氤氲，似江河奔涌不息。
更有数位山神气息浑厚如大地，仅是目光扫过，便让贺修觉得周身神骨都要被看透。
这些平日只在祭祀图谱上见过的上神，此刻竟齐聚一堂！
“小神……小神何德何能……”
贺修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想他不过是一介汝水小神，掌管百里河道，平日里见个城隍都要躬身行礼。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直面这些执掌山河命脉的至尊存在？
贺修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冯浑，见对方与几位山神颔首致意时的从容姿态，更是自惭形秽。
这才明白刚刚自己怀疑“野神”的想法何等可笑。
能在这等场合谈笑自若的，岂是等闲之辈？
当冯浑开始讲述凡人说书之事时，贺修更是如坐针毡。
他听得出来。
这位上神言语间带着几分戏谑，似乎将凡人的见解当作趣谈。
可贺修却忍不住想：
若是让这些上神知道，自己方才也将他们当作“野神”，不知会作何感想？
念及至此，贺修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恨不得化作一滴水珠渗入云层。
这一刻。
贺修深深体会到了什么是“神外有神，天外有天”。
五岳帝君中。
居中东岳帝君法相巍然，声如黄钟大吕，震得云台间霞光流转：
“大吴疆域纵横数万里，带甲之众近千万，沃野养其民力，江海富其财源。”
“东临沧海以为屏，西据险塞而成障，更兼长江天堑划分疆界，崇山峻岭环绕封疆——此确乃立国之基。”
话音方落。
天幕之上云气翻腾，瞬息间演化出万里吴疆的恢弘虚影。
千帆竞渡于江面，旌旗蔽空，楼船如云。
江涛奔涌间，隐约可见水师操练，箭楼林立，俨然一派雄踞东南的割据气象。
东岳帝君话锋一转，神目如电：
“然则，若以为单凭水利天险便可偏安，未免小觑了天下大势。”
此言一出。
天幕上的长江虚影骤然倒卷！
滔天巨浪反扑两岸，原本稳固的防线顿时溃如累卵。
水师楼船在怒涛中颠簸摇曳，宛若风中残叶。
“吴国虽据荆、扬、交、广四州，然交广二州地处岭南，瘴疠荒芜，人烟稀薄。”
云幕应声分化左右：
右侧显现交广之地毒瘴弥漫、豺虎横行的荒芜景象。
左侧则展露荆扬二州的锦绣山河——稻浪千重、市井繁华、书院林立。
两相对比，判若云泥。
“其命脉所系，实乃荆、扬二州之富庶。”
另一位西岳帝君接口道，声音沉稳如神岳：
“正所谓'割据山川，跨制荆吴，而与天下争衡'。”
“然若以江东之众，欲在沙场之上与仙魏中原争锋……”
西岳帝君微微摇头，“必先固荆州以稳上游，再守扬州以保根本。若失此二州……”
东岳帝君缓缓抬起手掌，掌中云气倏然聚散，化作一条五爪金龙在长江中翻腾挣扎：
“则长江天险，反成困龙之渊。”
“荆扬既下，吴国纵有千帆竞渡，亦难挽倾覆之局。”
话音未落。
金龙发出一声震彻四野的悲吟。
龙身枷锁骤然收紧，鳞甲迸裂，金血洒落长江，将滔滔江水染成一片凄艳。
两位帝君目光交汇的刹那，云台上已现出吴宫倾颓、王气消散的幻象：
玉阶生苔，珠帘委地，昔日的歌舞升平尽化断壁残垣。
云台上一时寂然。
贺修跪伏在云台边缘，浑身止不住地轻颤。
他方知自己往日那点河伯权柄，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
五岳帝君言出法随，天地景从，弹指间推演王朝兴衰，这等改天换地的大神通，让贺修从神魂深处涌出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已非寻常仙神所能企及，而是执掌天道运转的至高权柄！
先前对“天庭”来历的些许猜疑，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化为无比的虔诚与惶恐。
贺修甚至不敢抬头直视那几位帝君的身影，唯恐自身微末的存在玷污了这片神圣空域。
听得帝君论断吴国命运，贺修心中又不禁升起一股与有荣焉的激动。
既然天命在魏。
仙魏一统江山岂非指日可待？
贺修已看到仙魏旌旗插遍江南，万里山河尽归王化的盛景，自己或许也能沾溉几分气运，得享更隆重的香火。
这念头让贺修心跳加速。
几乎要沉浸在这份即将到来的荣光之中。
然而，未等贺修细细品味这份憧憬。
身旁的冯浑却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却似一道惊雷劈开了贺修的遐想：
“依帝君所言，那黄天下一步欲要侵染的山川，莫非正是大吴的荆州和扬州么？”
此话一出。
贺修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