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由我将它断去,免它蒙羞,赠以解脱!”
剑棺之上,那自天而降的青年单足而立,身形挺立如剑。
剑眉、冷目,玉冠束发,面容每一处线条都仿佛经过斧凿刀削,不带半分圆融,只有逼人的锋芒。
就在他足尖点落剑棺的刹那——
“铿!”
剑棺应声开启。
一股无形却锐利的剑气骤然四溢,凛冽之气瞬间弥漫全场。剑棺之内,现出一柄断剑。
百里听涛想起近年声名鹊起的传说,一名不知来历的年轻剑客,身负一口奇异剑棺,棺中唯有一柄断剑。此人专狩天下名锋,自出道以来,未尝一败。不论单人对决,抑或遭人围攻,甚至事后寻仇报复,所有与之交锋的兵刃,尽数被其断剑折锋。江湖中人,称其为“狩剑人”。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凶煞,竟敢如此嚣张,在刑天盟率众征伐之时,公然现身于此!
百里听涛下意识看向武尊军。此刻他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期望——指望这位刑天盟的征讨使出手,对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狩剑狂徒,双方不管谁胜谁负,都好让他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可更想不到,刑天盟武尊军竟没有立时发作,更好似认得这青年,沉声道:“你又插手刑天盟之事,当真觉得盟主能一再纵容你?”
狩剑人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斜眼一睨百里听涛,道:“不称量一下,便许以副职,你的刑天盟人人可进么?我替你试试他的成色,你当谢我才是!”
居高临下的轻慢态度,简直视百里听涛如俎上鱼肉,令百里听涛怒意更盛,可惧意也更盛。
分明未接战,可这青年自出场一瞬间,便不断瓦解他的信心,让他仅存的战意都冰消雪释。
他又开始寄望武尊军,这狩剑狂徒可是扬言要断去“长河落日”,便不为他,只为这柄剑,还不值得武尊军出头吗?
“十招为限!”却听武尊军声如沉石,做下决断。
百里听涛又一怔,武尊军这是默许了?
给了狩剑人十招机会,十招内百里听涛若能保住佩剑,才有被刑天盟接纳的资格。
可若狩剑人真的十招之内断去“长河落日”了呢?
百里听涛忽然意识到,他与兄长都错了,错的离谱。
他错估了长河落日的对“剑皇”越苍穹的重要程度,他们将此剑视为珍宝,便认为越苍穹对洗剑阁出手,也是觊觎这柄宝剑。
甚至为了说服自己,还脑补了一系列以“长河落日”牵扯祝兵奇的所谓阴谋。
但他们与越苍穹地位不同,视角不同,以他们思维揣度越苍穹,便如池里青蛙揣测九天鸿鹄。
其实并没有太多阴谋,吞并洗剑阁,不过和那些被刑天盟吞并的其他派门一样,既有你勾结六道的把柄,刑天盟又早高举大义之旗,那吞并你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何须什么理由?
想通此节,百里听涛一时意乱神迷,他本已在心中谋划好,如何献上此剑,如何“迎合”越苍穹的意思构陷祝兵奇,如何以此为契机在刑天盟中站稳脚跟,东山再起……
可如今一切尽成笑话。
“十招?太多了。”
就在他心神错乱之际,却听狩剑人冷然回应。
下一瞬——
话音未落,人已不在原处。
百里听涛只觉飓风掠过,尚未及反应,头顶猛然一轻,束发玉冠应声碎裂!
“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他长发骤然披散,在夜风中凌乱飞舞。
而狩剑人的身影,此刻已静静立在他身后三步之外,剑棺中的断剑不知何时已被他握在手中,此时断剑斜指地面,仿佛从未动过。
“这算第一招。”狩剑人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意路过。
百里听涛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那不是攻击——是提醒。是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提醒。对方若真要取他性命,方才那一瞬,碎裂的便不是玉冠,而是他的头颅。
狩剑人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回神应战。
惊骇之后,是勃然而起的怒意。羞愤、恐惧、以及被当众羞辱的暴怒,混作一团,化作一声怒喝:
“你找死——!”
长河落日悍然出鞘!
剑光如长河奔涌,携着洗剑阁传承百年的精妙剑技,化作连绵不绝的七道剑影,直刺狩剑人周身。这一式“七星逐月”,乃是洗剑阁压箱底的杀招,百里听涛盛怒之下全力施为,剑刃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啸鸣。
狩剑人却笑了,但他没有闪避,反而迎剑而上。
断剑在他手中划出一道简洁到近乎粗暴的弧线——没有花哨,没有变化,只是最简单的双剑交击。
“铿!铿!铿!铿!铿!铿!铿!”
七声金铁交鸣,几乎叠作一声长响。
狩剑人亦出了七剑。每一剑都精准地劈在“长河落日”剑势最盛、却也最不易变招的节点。就像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游刃必有余地。
百里听涛越战越是心惊。对方剑上传来的力道并不算磅礴,却每一次都击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震得他手臂发麻,气血翻涌。更让他震撼的是,这狩剑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修为竟已精纯至此,剑路之老辣,简直像是浸淫剑道数十年的宗师!
他纵有“长河落日”这名剑在手,却奈何不得一个手持断剑的青年。
不过数招,百里听涛已是左支右绌。
终于,在第七招上。
狩剑人断剑再击,又一次迎向“长河落日”。
“铛——!”
一声悠长颤鸣。
百里听涛虎口迸裂,长剑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在空中旋转数圈,“嗤”一声斜插在任九霄脚下,剑身犹自嗡嗡震颤。
百里听涛踉跄后退数步,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
任九霄却未追击。他甚至没有多看百里听涛一眼,只用手中断剑一挑“长河落日”剑柄。
长剑应声倒飞,划过一道直线,被挑回百里听涛手中。
百里听涛怔住,惊疑不定地看向任九霄。
“你……什么意思?!”
“我说过要斩断这柄剑。”任九霄这才瞥他一眼,平淡道:“你不拿着它,我不好使劲儿。”
不加掩饰的轻蔑,令百里听涛恼恨至极,五指收紧,似要将“长河落日”剑柄攥出铁水。
“拿稳了,便再来。”
剑柄温热的触感刚传来——
眼前人影已如鬼魅欺近!
断剑破空,没有风声,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轨迹,直刺眉心。
百里听涛根本来不及思考,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算计。
一股阴柔诡谲、迥异于洗剑阁清正剑罡的内劲自他丹田悄然升起,驱使着“长河落日”陡然上撩,堪堪架住那断剑锋芒。
“铿!”双剑交击,百里听涛格挡招架的动作看似与先前无异,那劲力已顺臂而行透入剑锋!
此劲无声无息,不显于外,一经接触,便能顺着对手兵刃、真气,直侵经脉骨髓,蚀人功体。是他与六道恶灭暗中交易,得来的人间道秘传——“世味入髓劲”!
他当然知晓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该暴露这人间道的绝学,可此刻被狩剑人逼至绝境,已是本能使出,根本顾不得隐藏。
为今之计,唯有寄望在其他人觉察之前,能可凭此劲力出其不意击败狩剑人!
狩剑人断剑微微一滞,他显然察觉到了那股侵入的异种劲力。面上一丝讶色闪过,随即化为更深的冷嘲。
“原来如此。”断剑一震,一股刚猛霸烈、又凝练如实的剑气勃然爆发,轻易将那阴柔缠劲震得寸寸断裂、消散无形。
狩剑人剑势未停,紧贴“长河落日”剑脊削下,直抹百里听涛持剑的手腕,逼得他连连后退。
“可惜,一流的名剑,二流的人。”狩剑人的声音在紧凑的攻防间隙响起,清晰平稳,不带丝毫喘息。
剑光回转,在百里听涛左肩划开一道血口。百里听涛痛哼一声,那股“世味入髓劲”更加激涌,剑式也更加疯狂。
但狩剑人却游走剑锋之间,做下最后的判语。
“用着三流的功夫,做着不入流的事。”冷语一落,断剑骤然加速,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
百里听涛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唯见那断口狰狞的剑,以一种无可抵御、亦无可闪避的姿态,横斩而来。
“嗤——”一声轻响,轻微得如同利刃裁开上好的丝绸。
长河落日那暗金色的剑身,居中而断。
上半截剑锋带着一抹黯淡流光,旋转着飞向空中。
几乎在同一刹那,百里听涛的咽喉处,浮现出一道极细、极平的红线。
他僵在原地,双目圆睁,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温热的液体涌出,染红了他散乱的前襟,也染红了手中仅剩的半截断剑剑柄。
“当啷——”半截“长河落日”坠地,发出如得解脱一般的颤音。
百里听涛的尸体随后仰天倒下,砸在冰冷的冻土上,瞳孔中的惊骇和不甘迅速涣散,与悬在旗上,他兄长那未曾瞑目的首级恰好“相顾无言”。
而狩剑人抖落断剑上一滴血珠,手一递,还剑入棺。
自始至终,都未出十招。
武尊军心中叹了一声,面上依旧冷峻严肃,闷声道:
“割下首级,一并悬上。”
他其实能理解百里听涛的两头下注,毕竟那时谁也无法预料与六道恶灭的战斗谁胜谁负,不过越是理解,越要借题发挥,想两头下注,就要有满盘皆输的准备。被刑天盟清算吞并,便是代价。
他自也看得出百里听涛的小把戏,却并不在意,刑天盟想要做的是借题吞并,并非真想四处结仇灭人满门。留一个有把柄可以拿捏的百里听涛,使过不使功,可以更快吞并洗剑阁。
本觉得百里听涛心狠胆大,可堪一用,故作轻蔑,也不过是御下之法,可惜,百里听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出了人间道的功法,那他的头颅,就只能和他兄长悬在一处了。
想到这,武尊军又不禁看向那杀死百里听涛之人。每次见面,都觉得这小子的剑道修为再上一个台阶,这等天赋,该说不愧是他的外甥吗?
便见狩剑人此时正俯下身子,在百里听涛衣袍里翻找,随后找到了一个帖子。
打开帖子,见帖子末尾有一火焰印记,这是祝兵奇所在派门,东海赤鼎宗的印记,而这帖子,是祝兵奇邀人参加铸锋大会的剑帖。
这让武尊军眉头一皱,冷声道:“平时任性妄为也就罢了,铸锋大会对剑皇可是至关重要,你还要再碍你舅父的大业吗?任九霄!”
一语叫破狩剑人来历,自是任云游遗腹之子,凌霄剑宗前掌门清岳真人亲传弟子,剑皇越苍穹的外甥——任九霄。为重铸佩剑“嶙峋意”,长年斩剑夺魂,以做修行。
“所以,你还有那个萧随规,都越来越不像剑客,这,保住了你的佩剑。”任九霄回过身去,冷睨了一眼武尊军悬在腰间的重剑,似隐隐有几分惋惜,又道:“若我舅父没被你们影响,仍是剑客,那更多剑者参与这剑界盛会,他只会欢喜。”
任九霄说罢,将剑帖在指尖一旋,收入自己怀中,忽而目中闪过一丝锐芒,好像想起了那个期许已久的对手,道:“而这盛会,少了那‘飞扬一剑’,岂不无趣?所以为共襄盛举,任某怎也得为他寻个剑贴。”
武尊军自知任九霄口中的‘飞扬一剑’指谁,眉峰微挑道:“你知道应飞扬的行踪?”
“不知道。”任九霄答得干脆,却又自信,“但剑途之上,总能见到。”
武尊军冷哼一声,气息震得铁甲震动,道:“就怕你寻他不到,又跟着我,碍我正事。”
“呵,这是激我给你当打手,你下一个目标是定光寺吧?”任九霄冷然一笑,目光如剑,刺破武尊军的意图,“看来定光寺的法尽禅师还是给你压力了,可惜他非剑客,否则,任某倒真想见识,这位继圣佛尊之后,第二个勘破百岁天关的人间之佛有何等修为。”
武尊军沉默一瞬,波澜不惊道:“你想太多。”
任九霄不再多言,将剑棺背于背上,背对刑天盟森严阵列,背对满地狼藉与血腥,随意挥挥手。
“走了。”
话音落,身形已化作一道凄冷剑光,撕裂渐淡的夜色,倏然远去。唯有最后一句话,留在晨风之中:
“替我问候舅父——就说,铸锋大会上见。”
剑光逝处,晨雾翻涌,只余满地寂静,与旗杆上那颗随寒风轻轻转动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