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军服的制作与发放,细究起来竟和先前杨胤的“砍头财”有几分相似。
牵涉其中的各方,没几个是真正清白的。
少府监自然是罪魁祸首,常年渎职、克扣物料,把军需当成自家敛财的工具,可朝中那些默许此事的高官、军中坐视不管的将官,就全然无辜吗?
南衙不乏传承几代、换了几个主子的将门,不少人现身说法,自古便是如此,粮饷物资从来没有拿齐的道理。
他们见惯了层层盘剥,早已把这种贪腐当成了“行规”。
只不过南衙有两代河间王保驾护航,底下将官的克扣比别处收敛些,军士们好歹能拿到几成物资,比那些地方军强上太多。
杨胤的“砍头财”,不过是这张千年贪腐巨网里最寻常的一环。
他真正触怒朝廷的,不是贪墨,而是把盘剥来的钱帛、物资拿去造反,这才戳中了皇权的肺管子,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现在段晓棠这尾“鲶鱼”站出来说,这是不对的,不该容忍的。
右武卫上下用实际行动证明,只要将官能管住自己的手,再加上征战胜利的缴获补贴,军士该有的福利完全能发到手。
可世上有几支军队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能一直保持胜利?
南衙诸卫虽是天下精锐,可打过的败仗却也不比胜仗少多少。
说到底,右武卫等几个卫如今的 “好日子”,不过是掌兵人既有实力又有运气,能靠着战功“割肉养兵”,才造就了这份体面。
他们手上有了钱,腰杆子自然直了,再也不愿跟少府监低声下气,求着对方赏几个三瓜两枣。
宁可自己花钱在民间做衣裳,也要让军士穿得体面些,少受些委屈。
少府监和背后的势力哪容得下这般“脱离掌控”?便想通过敲打恒荣祥来警告南衙:别以为有战功就敢不听招呼。
结果没想到踢到祝明月这块铁板,她向来吃软不吃硬,若来硬的,她只会比对方更硬。
以吴越为首的南衙诸卫,怎么会容忍这等“勒索”。
往大了说,是对不公平之事发起正义的反击,往小了说,连为自己办事的商号都护不住,还算什么老大!
恒荣祥可是切实解决了南衙困扰多年的军需难题,让底层军士更归心,战斗力都跟着提升。
另一边,大理寺却在犯愁。
事缓则变,徐达胜一被当堂释放,大理寺就琢磨着怎么联系上南衙经手的将官,把“私造军衣”案彻底圆过去。
最好在大理寺这儿就结案,别再往上闹、往大散。
可文武分野本就深,军事和律法更是两个不相干的领域,双方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往来,想搭上线都难。
好在大吴的中上层就是一张巨大的网,你我不认识、没来往不要紧,但必然有共同的亲友或故交能牵线。
可这种间接关系向来不稳当,大理寺派去的第一波说客,就结结实实地吃了闭门羹。
这事往深里说,经办人是把性命和前程都牵涉进去了,哪能轻易开口。
大理寺的水磨功夫,终于还是撬开了其中一人的嘴,左御卫长史边景福。
倒不是边景福软骨头,而是陈仓事变时,他的侄子、侄女婿深陷其中,他使尽浑身解数托关系照应、打探情况,现在正是该还人情的时候。
如今不到寒冬腊月,边景福一个武将体格,却如宗元纬这等老弱一般,早早就把毛衣上身了。
面对中间人和大理寺官员,边景福拎起自己的毛衣袖子,侃侃而谈,“大将军说要给马球赛定些新鲜的彩头,我就想到了毛衣,亲去恒荣祥下了订单。”
他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离开的时候,刚好看到他们货架上堆了好些衣裳,一问价钱实在划算,我就把现货都买了下来,也当马球赛的奖品。”
只不过这次奖励涉及范围比较大,几乎包括全军。
边景福揣着明白装糊涂,反问道:“不过是给弟兄们发一点彩头,这也算事儿?”
这规模虽然不算亿点点,但距离“一点点”也颇为遥远。
边景福咬死了补丁黑衣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偶发性纯洁交易”,旁人又能拿他有什么办法。
大理寺官员不甘心,问道:“边长史订毛衣,可有订契?”
边景福点了点头,“那自然是有。”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契书递过去。两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的条款全是照着市井坊间的格式拟定。
边景福接着道:“这笔订金我还记了账呢,你们要不要看?”
对面两人连连摆手,他们是来“圆案”的,又不是清算的时候,哪敢查军方的账。
大理寺官员换了个角度,“边长史收到货了吗?”
边景福回忆了片刻,摇头:“没有。”
大理寺官员拧眉道:“这都过去半年多了。”交货日期早就过了。
边景福丝毫没有被放了鸽子的狂躁,坦然道:“那会儿恒荣祥要赶工备货出关,徐掌柜倒赔了我三倍订金,这事也就抹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预料中的“赔款”早就计入了他们真实的货款中。
大理寺官员不解,“长史就这么认了?”
边景福明人不说暗话,“总不能坏了段将军和我的交情呀!”
人活一世,总得考虑人情,不能把关系处坏了。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再说了,退一赔三,我倒是赚了,添添减减,刚好给大将军打了一根马球杖。”
这话再明白不过,那笔三倍订金根本没进左御卫的公账,而是被卢自珍和边景福两人私下分了。
边景福就任左御卫长史这些年,称不上两袖清风,但好歹有个度。
许多时候,他都是奉命“贪污”,比如采买内脏,比如采购毛衣。
话说到这份上,私造军衣案的另一头总算圆上了,恒荣祥是私人交易,左御卫是采购彩头,从头到尾都和“军需定制”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