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大会的篝火虽已熄灭,但那股凝聚的热力却持续在村落的脉络中奔涌。不再是自上而下的动员,而是一种自内而外的生机勃发。法律框架的最终定稿如同一部即将生效的“村落宪章”,让每一个村民都感受到了权利的重量和责任的边界。那份由李瀚明律师精心打磨、凝聚了核心成员与长者智慧的《雨林共生社区发展基金章程》(草案),被高槿之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抄写在村落议事厅外最大的一块黑板上,供所有人随时阅读、讨论。
“土地,是我们的根,任何变更,需八成以上户主同意。”
“技术,是我们的骨,专利归属集体,授权收益按贡献分配。”
“外来投资,欢迎,但只有分红权,决策权,一票否决权,在我们自己手里。”
条条框框,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与那根成功运转的自造转轴、与索菲亚基金会到账的第一笔种子基金、与老岩工匠坊里叮当作响的锻打声紧密相连的现实。怀疑的声音并未完全绝迹,但已转入地下,或者被更主流的、积极构建自身未来的热情所淹没。
许兮若敏锐地抓住了这股势头。她与高槿之、诺罗商议后,决定将索菲亚基金会提供的种子基金的使用,完全透明化、参与化。他们成立了由技术小组、工匠代表和普通村民组成的“资金使用评议小组”,公开征集项目提案。是购买更先进的太阳能电池板,还是优先升级储能设备?是资助老岩系统整理锻造工艺,还是支持诺罗开发能源管理数字系统?每一个议题都引发热烈讨论,村民们开始像关心自家田地里种什么庄稼一样,关心起这些“高大上”的技术和资金走向。
这种深度的参与感,极大地激发了村民的主人翁意识。几个原本对微电网技术不甚了解的年轻人,为了在评议会上能发表有见地的意见,主动跟着诺罗学习基础电路知识;一些妇女则开始关注传统草药知识的记录,提议能否用部分资金建立一个小的雨林植物药用价值数据库,这意外地得到了索菲亚基金会方面的积极反馈,认为这丰富了“传统技艺传承”的内涵。
就在村落内部治理日益精进,仿佛一个精密而充满活力的有机体在不断强化自身时,外部环境的压力也如雨季变幻莫测的天气,开始了新的形态。
李瀚明从省城发来加密通讯,他的声音透过不太稳定的卫星网络,带着一丝凝重:“‘磐石生态’有动作了。他们聘请了国内顶尖的环评事务所,正在对整个雨林区域,包括我们村落所在地,做一份‘综合性生态评估报告’。名义上是为未来的‘负责任投资’做准备,但根据内部消息,这份报告很可能倾向于夸大人类聚居点(特指我们)对生态的‘干扰’,同时强调‘规模化、专业化管理’(特指他们)的‘生态修复’优势。他们在为自己下一步可能的法律行动或政策游断制造‘科学依据’。”
“科学外衣下的舆论战。”许兮若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宏远资本不再仅仅依靠金钱诱惑或内部渗透,而是开始动用更高级的、符合主流话语体系的工具,试图在规则层面将他们定义为“生态的破坏者”,而自身则是“保护的代言人”。
“我们需要我们自己的‘报告’。”高槿之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去跟他们打口水仗,而是用更扎实、更鲜活的数据,告诉外界我们在这里到底做了什么。”
诺罗主动请缨:“我们的微电网本身就是一个生态项目!我们可以系统监测并网前后的碳排放变化,记录对替代柴油发电机的环境影响。还有,我们村落周边的生物多样性,完全可以做一个长期观测项目。”
这个想法得到了索菲亚基金会的大力支持。她很快通过邮件推荐了几个国际通用的社区生态监测工具包和数据处理平台,并表示可以协助联系独立的第三方环保机构,对村落的环境保护成效进行评估认证。
于是,一项名为“雨林之眼”的社区自主生态监测计划悄然启动。诺罗带领技术小组,在微电网覆盖区和更远的原始雨林边缘,架设起了简易的环境传感器,监测空气质量、水质、噪音水平。许兮若则发动村民,尤其是那些对山林植物动物极其熟悉的老猎人、采药人,用手机拍照、记录物种,开始建立属于村落自己的“生态档案”。这个过程,不仅是为了应对外部挑战,更让村民们以一种全新的、科学的视角重新审视和理解他们世代相依的这片土地,强化了守护的信念。
然而,“磐石生态”的攻势是多维度的。几天后,一批印刷精美、图文并茂的杂志出现在了村落的小卖部,以及一些村民家的信箱里。这些杂志名为《绿色视野》或《生态未来》,内容看似是倡导环保生活、介绍先进科技,但其中穿插着精心设计的软文,不点名地描绘一种“落后社区因固执己见、拒绝先进资本和技术介入,而导致发展停滞、生态隐忧”的案例,同时大力宣扬“磐石生态”如何通过“科学规划和资本力量”,在其它地区实现了“生态与发展的完美平衡”。文章配图光鲜亮丽,满是高科技环保设备和笑容灿烂的“现代化”村民,与村落目前略显粗粝、艰辛的自主探索形成鲜明对比。
这种文化层面的渗透,无声无息,却更具腐蚀性。它不动摇你的规则,却动摇你对自身道路的认同感;它不直接否定你的价值,却用一套更“时尚”、更“主流”的话语体系,让你自觉“土气”和“过时”。
高槿之收集了几本这样的杂志,在核心成员会议上传阅。铁匠老岩翻了几页,哼了一声,粗糙的手指戳着上面光滑的图片:“这玩意,看着亮堂,摸着手感冰凉,跟我们自己打的铁器,不一样。”
诺罗则从技术角度分析:“他们展示的都是最终结果,省略了所有挣扎、试错和可能存在的剥夺过程。这是一种经过精心剪辑的‘真实’。”
“他们在和我们争夺‘解释权’。”许兮若目光锐利,“解释什么是‘生态’,什么是‘发展’,什么是‘美好生活’。我们不能只埋头做事,必须也要学会讲述我们的故事,用我们自己的方式。”
她立即行动起来。一方面,她加强与索菲亚·陈的沟通,请她帮忙在国际上一些注重基层视角、批判资本逻辑的独立媒体和学术平台上,介绍村落“守正出奇”的案例,从学术和理念层面争夺话语权。另一方面,她鼓励村落里那些善于使用社交媒体的年轻人,用手机镜头记录村落的日常:记录老岩打铁时专注的汗水,记录诺罗调试设备时紧蹙的眉头,记录孩子们在清洁能源供应的灯光下读书的笑脸,记录雨林晨曦中涡轮机稳定运行的轰鸣……不刻意美化,也不回避困难,只是真实地呈现一种不同于杂志上光鲜图景的、带着泥土气息和生命韧性的生存状态。
这些朴素真实的影像和文字,通过特定的渠道传播出去,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却像一颗颗种子,悄悄落入那些对主流叙事感到疲惫、渴望看到不同可能性的人们心中。
就在这种“软刀子”与“真故事”的拉锯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来人是一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自称姓吴,是省里一家小型环保科技公司的负责人。他衣着朴素,态度诚恳,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只带了一名助手。他直接找到高槿之和许兮若,开门见山地表示,他看到了村落微电网项目的一些零星报道(主要是来自许兮若他们自己的传播渠道),对他们自主改进的涡轮机技术和材料工艺非常感兴趣。
“不瞒二位,我们公司一直在研发适用于偏远地区的分布式能源设备,但在关键部件的耐腐蚀性和寿命上遇到了瓶颈。”吴总言辞恳切,“我们试过国内外好几家供应商的标准件,效果都不理想。偶然了解到你们的情况,尤其是那根自己锻造的转轴,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提出,希望付费购买村落一根备用转轴,或者获得技术授权,进行测试和合作开发。他甚至带来了自己公司的产品目录和技术参数,显得非常有诚意。
这个请求让村落核心成员陷入了激烈的讨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仅能带来一笔收入,更是自身技术得到外部市场认可的标志,是“出奇”的绝佳路径。但风险也同样明显:技术泄露怎么办?对方是否可信?这与之前制定的“核心技术保护”原则如何协调?
诺罗倾向于谨慎合作:“我们可以签署严格的保密协议和授权范围限定协议,只授权特定环境下的使用,不转让核心工艺。这正好可以检验我们法律框架的威力。”
老岩则对“卖铁”本身有些抵触:“咱们的手艺,是跟着这片水土长的,换个地方,还能有那筋骨吗?别砸了招牌。”
高槿之沉思良久,看向许兮若:“你觉得呢?”
许兮若心中天人交战。这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考验。她反复审视吴总提供的资料和言谈举止,试图找出任何与“磐石生态”相关的蛛丝马迹,但一切似乎都清白无误。最终,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
“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守正’不是闭关锁国,‘出奇’需要敢于出击。合作可以谈,但必须在我们划定的框架内。第一,只谈特定型号转轴的有限授权使用,不谈技术转让。第二,合作必须有利于我们的技术迭代,要求对方共享使用数据和改进建议。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合作最终是否达成,必须经过评议小组和全体村民代表会议表决。”
她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与吴总的初步谈判就此展开。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吴总对村落提出的苛刻条件表现出极大的理解和尊重,几乎全盘接受。这反而让许兮若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事情似乎太过顺利了。
就在合作协议即将提交村民代表会议表决的前夜,李瀚明的一封紧急邮件,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查到了!那家‘吴氏环保科技’,虽然股权结构复杂,层层穿透后,其最大的隐形股东是一家注册在维京群岛的基金,而该基金的主要资金来源,与‘磐石生态’背后的离岸资本链存在高度关联!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技术钓鱼’陷阱!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合作,而是通过合法的商业接触,获取你们的核心技术样本和工艺细节,一旦得手,很可能通过其庞大的研发能力和专利壁垒,反过来指控你们侵权,或者将你们的技术吸纳改进后,用资本力量将你们挤出市场!”
消息传来,核心成员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愤怒、后怕、还有一丝被戏弄的屈辱,在空气中弥漫。他们差一点,就在看似美好的合作前景下,亲手将自己的“筋骨”拱手送人。
高槿之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晃动:“无耻!”
诺罗脸色铁青:“他们太了解技术人的心理了,知道我们对自身成果被认可的渴望……”
老岩则喃喃道:“就知道,那手感不对……”
许兮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子里只剩下冰一样的冷静和火一样的决绝。
“这不完全是坏事。”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凝重的气氛,“这恰好证明了我们技术的价值,证明了我们制定的规则是何等必要和及时。也让我们彻底看清了,‘磐石’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如何地不择手段,甚至放下身段来扮演‘合作者’。”
她看向众人,语气坚定:“这次,我们不能只是被动防御。我们要将计就计,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许兮若的脑海中迅速成型。她与高槿之、诺罗、李瀚明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谋。第二天,与吴总的接触照常进行,甚至表现得更加“热切”。在诺罗的“技术指导”下,村落“精心”准备了一根“特制”的转轴样品,其内部结构和材料配比做了极其微小但关键的、足以导致其在特定负荷下性能显着下降的改动,同时,在转轴的内部,用只有村落自己才懂的暗码,刻上了独特的标识和日期。
另一方面,李瀚明则动用所有资源,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专利申请材料,并设计了一套完美的法律陷阱。一旦对方使用这根“特制”转轴,并试图以此为基础进行所谓的“改进”或申请专利,等待他们的将是铁证如山的“技术窃取”指控。
这是一步险棋,需要在法律、技术和心理层面都做到极致精准。整个村落的核心层都笼罩在一种高度紧张而又充满斗志的氛围中。他们不再仅仅是守护者,更是主动布局的猎手。
村民代表会议如期召开。许兮若和高槿之没有透露全部计划细节,但以充分的理由(主要强调技术保密性和合作风险的重新评估),建议无限期推迟与吴总公司的合作。经历了之前种种风雨的村民们,对此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那份刚刚凝聚起来的共识,在此刻显示出强大的韧性。
吴总那边,对于村落的突然“变卦”显然措手不及,几次试图沟通,都被许兮若以“需要进一步内部论证”为由礼貌而坚定地挡回。最终,他们只能悻悻离去,留下一个未竟的“合作”悬念。
送走吴总的那个傍晚,雨林上空乌云密布,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许兮若和高槿之并肩站在涡轮机旁,听着那稳定如初的轰鸣,看着那根真正的、承载着村落心血与智慧的转轴在渐暗的天色中泛着沉静的光泽。
“他们不会罢休的。”高槿之轻声说。
“我知道。”许兮若望向乌云翻滚的天际,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但经过这次,我们更清楚地知道该怎么和他们周旋了。淬火,需要反复锻打。我们的筋骨,正是在这一次次的考验中,越炼越强。”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那冰凉的金属转轴,感受着其下奔流的能量和蕴含的意志。这场围绕着雨林村落生存与发展权的博弈,已经进入了更深的层次,不仅是力量与规则的对抗,更是智慧与意志的较量。而她和她的同伴们,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下一轮,更加猛烈的淬炼。
第一滴雨,终于落下,敲打在涡轮机的金属外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雨点越来越密,汇成一片喧嚣的帷幕,将整个雨林笼罩其中。而在那稳定低沉的轰鸣声衬托下,这雨声,仿佛不再是干扰,而是为这场无声战争奏响的、激昂的背景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