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商队收拾好残局，天已微熹。
莉莉安回了队伍，又跟着走了几个小时，等远离那块小山坡，进了最近的小镇，她才有机会休息半天。
已是累极，她却睡得不安心，一觉从下午睡到晚上，不过几个小就醒了。
“小姐……不再睡会？”她拉开门，看到倚着墙站在门外的亚修，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直起身，轻声询问着。
语气还是那个语气，神态也仍是那个神态，酒馆楼道些微的光笼了他半张脸，反而比平时看着更温暖了一些。
她脑子昏昏沉沉，险些以为昨晚那段不太愉快的对话仅仅是她的梦，似乎根本不存在。
很不巧，她却最不擅长做梦。
“已经醒了的话，要不要吃点东西……奥德里奇先生让老板给您留了小镇最有名的黑猪肉。”她渐渐清醒，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少年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不对劲，又放轻了一点口气。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在欺负人……
莉莉安眸底的光松了松，终是轻叹了口气，小声嘀咕：“真是……”
“我下楼吧，既然是特地留的，丢了不太好。”话未说完，旋即就收，她开口，声音还带着点刚醒的哑意。
径直往楼下走。
亚修微笑着点头，跟着她下了楼。
一路从帝都前往维利塔，莉莉安也在几个酒馆落过脚，这些地方毫无意外地都有一个特点，有一个大厅宽阔的底层，底层中央必有一个火堆。
她还没走下楼，厚重的暖意已经层层递来。
已过晚上九点，正是酒馆最热闹的时候，紧随着暖意的是歌声，她走下楼，视线一抬，不出意外地看到拎着酒的人围着火堆，满脸笑容，或近或远。
游吟诗人握着竖琴在唱歌，还是商队里同行的那一位，莉莉安看过去，还见到他手腕上的绷带。
倒是精神。
“丽塔？你醒了。”奥德里奇拎着大铁杯，正反坐在有靠背的四脚椅子上，见到她，兴奋得朝她举杯。
看那脸色通红，是喝了不少。
这里认识她的人不少，听到她的声音，纷纷朝她打招呼，本就有些热闹的氛围突然炸开，声浪差点掀了房顶。
莉莉安摆了摆手，还算理解。白天赶路，大家都累，晚上喝个酒高兴高兴，激动一点也没什么，不喝得烂醉，做些奇怪的事情都还有救。
奇怪的事情她也见过，比如一有女性出现在视线里，少说直接冲着人来一个流氓哨。
不过他们现在却是一副举着酒杯“嗨兄弟咱们喝到地老天荒啊”的氛围……
莉莉安：“……”
这不是前几天还故意恐吓她么，这会儿怎么一副好兄弟的样子。
她别不是还没睡醒。
“小姐救了大家的命，”亚修看到这一幕，解释着，“小姐想的话，喝一杯也可以。”
喝一杯？当她没喝过酒么，这情况她不把这里的人都灌倒哪里有结局？
莉莉安满腹怀疑，再看看他们，叹了口气：“我吃饭，有吃的么我饿死了。”
自顾自地就到不近不远的空位上坐下了。
小姑娘手撑着脸，眼角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小姐……心情不太好？”亚修试探着问了句。
莉莉安一怔，以为他问为什么不喝酒，懒洋洋的：“不是，是这里的酒太菜。”
亚修“啊”了声，轻笑了声。
这酒馆里的是小麦酒。
在王国里，小麦能制酒，比需要特地获取的茶叶方便，小麦酒成了平民们最常喝的东西。莉莉安尝过，味道像很淡的啤酒，酒味不浓，还有些酸。
她喝一桶都跟玩儿似的，根本不会醉……还有点恶心。
“丽塔对酒的要求很高嘛。”奥德里奇笑呵呵地走过来，说着还打了个嗝，“等到了德尔加，我一定要让你尝尝最好的蜂蜜酒。”
莉莉安眼皮一掀，笑了声：“行啊。”
说着，说是特地为她留的黑猪肉也被送上来了。
她对什么都不太挑，也不研究这些，听着奥德里奇在耳边滔滔不绝这东西有多好，她也只是安安静地听，偶尔和他聊两句。
……
暗橘色的暖光浸透大厅，夜风被窗严实地挡着，只来得及敲在玻璃上，发出一点窸窣的轻响就再无声息，影响不到这之内分毫。
亚修站在一旁，琥珀色的眼睛染上了一层暖色的焰光，让那向来浅淡的面容显出了几分妖冶。
他安静了片刻，轻轻往后挪了两步，停在窗前一段阴影里，静悄悄的，与温暖的火光，或者那个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他唱的是什么。”忽的，吃饱了的小姑娘向后招了招手，扭头看向他，“我没听懂。”
她被暖融的光照着，神态慵懒。
亚修安静了数秒，方才抬首去听。
“号角在严冬高歌，
硝烟点燃坚韧的王国，
却阻挡不住无畏之人，
却阻挡不住王的坚韧。
再驱逐黑暗，
索特的荣光永存……”
游吟诗人歌声多了一丝铿锵，虽是在温暖的室内，莉莉安却觉得自己立于冰雪上，苍穹漆黑下，寒风压过高坡，冷透的盔甲有一双眼睛灼灼发光……
“这是……冬岭之战。”亚修回答得不慢，“是为了赞颂卢修斯·汀恩功绩的史诗。”
莉莉安挑眉。
她这时想起拉文的话。
是那场使赛提人全军覆没的冬岭之战，亦是雷特家族崛起的开端。
“激动人心。”莉莉安眼里的光微微晃动，呓语一般。
亚修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莉莉安情不自禁地抬眸看他。
橘色的光晕里，少年的轮廓有些许模糊，却更有种安静的美好，开口时与她对视，神情专注：“当年，赛提人越过峡谷，自北方侵袭王国……传说冬岭的山岩下延绵着一条黑带，全是赛提人。”
莉莉安手撑着脸看他，略有些好奇：“那位卢修斯·汀恩是怎么反击的呢。”
“他斩断了冬岭通向王国的长桥，带着所有骑士与赛提人决一死战。”亚修声音沉缓，如水般淌过，“他拖延了赛提人进入王国的时间，最后是雷特家族带着法师制造了一场雪崩，吞没了整支赛提人的军队。”
说到这，他顿了顿，与她对视。
琥珀色的眼眸里像是有一道漩涡，视线一碰上便要被拖拽入其中的深渊。
“有点厉害……”莉莉安忍不住错开视线，吸了吸鼻子，语气模模糊糊的，“这么看来……汀恩家族也不全是没用的人？”
她这话完全是无心的吐槽。
——国王和特洛奥在她看来都十分被动。
“汀恩家族……也不尽然。”亚修恍惚了一瞬，再开口时又神色如常，“这个国家在与赛提人的交战中饱经风霜，很多时候看着岌岌可危……可汀恩家族从未放弃。”
亚修话音落下，远处游吟诗人这一首歌已经结束，颇有些尘埃落定的意思。
……
莉莉安坐了一会儿，饱了后又酝酿了一点困意，起身又上楼了。
而火堆旁的气氛仍是热闹，没因她突然地来，又突然地走而散去分毫。
——
——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再次启程。
这一路再没遇到什么事情，几天过去，商队安全地进入德尔加周边。
刚到城外，莉莉安便看到成片的田地上风车缓缓地转，不远处一片枫红色的房顶上，壮观又宁静。
“欢迎来到德尔加！这儿漂亮吧！”奥德里奇满是骄傲。
莉莉安眼睛微微发亮，听到这话并未吝啬自己的赞美。
确实，是个十分漂亮的地方。
……
刚进城里，奥德里奇还未来得及与守门人打招呼，毛色黑白的狗已经高兴地摇着尾巴，兴冲冲地朝他扑，他哈哈笑着，往里走着便大声吆喝起来。
听到声音，人纷纷从窗内探出头，脸上带笑。没过多久，莉莉安还看到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女孩从远处跑来。
“我可爱的塞布丽娜！”奥德里奇见到她，几步上前抱着扑来的女孩，胡子一翘一翘的。
“父亲！”塞布丽娜大声道，一张清秀的脸上，眼眶渐渐有些发红，“您这一次可晚了半个月……”
没等奥德里奇解释，她又扑到父亲怀里：“可您能回来，我真的十分高兴！”
……
奥德里奇到家里卸了货，便将酬劳与签了字的委托书递交给了佣兵们。
理论上到了这儿，任务就顺利结束了。
莉莉安和亚修一道过去，她听着亚修与奥德里奇的交涉，有些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奥德里奇的家。
这院子虽比波立维家的要小，却五脏俱全，她的视线越过整车的酒桶，落向不远处的树下，那儿有一座秋千，上头沾了几片绿叶，一片宁静。
可仔细听，她却听着一点不太寻常的窸窣声，心思一动，她便抬步走去。
却没等她靠近，刚才才见过的小姑娘便从车后探出了一个脑袋。
莉莉安还不至于被这么吓到，辨清了是谁，觉得有些意思地勾了勾唇角，朝她打了一个招呼：“嗨。”
塞布丽娜却是被她的举动微微吓到，头缩了缩，再听到她的招呼声，又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你也是佣兵么？”
“那可不，丽塔是十分优秀的佣兵。”莉莉安还没答，奥德里奇已经笑着走过来，“她帮了父亲的大忙。”
“真的？”塞布丽娜眼睛亮晶晶的，从车后窜出来，又跑到奥德里奇背后，“你看起来和我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