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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三初时十分紧张,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扭头看向站在官道边上,垂手侍立的几个监工,生怕他们会冲上来打断自己的话,因此难免有些语无伦次。

好在后来见那些人不敢过来,萧风又一直耐心的听自己讲述,这才渐渐减少了惊慌,说话也更有条理起来。

“小人当时就蒙了,跟着同村的工友冲过去,几个监工已经把韩老大扒出来了,韩老大头上都是血,已经断气了。

监工说韩老大是自己干活不小心,才导致小径塌了,可我们都知道,韩老大手艺极好,怎会犯这种错误呢?

村里最细心的韩九发现了问题,韩老大的致命伤是在后脑勺上,明显是极硬的东西砸的,头骨都砸碎了。

那塌了的小径中,只有泥土和碎石,哪有那么大的硬物?监工说是一大块煤从上面砸下来的。

可我等常年在煤矿中,小径仅能让人站直,就算是上面有煤落下,也没有高度,焉能把人砸成这样?

最可怕的是,仔细看那伤口的形状,依稀能看出是锤子头的痕迹,而韩老大的锤子,却在洞外面,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我等同村自然不肯相信监工的说法,就想去报官,不料监工却说我们要造反,让人把我们抓了起来。”

萧风看了看官道旁那一片矿区,一百多个矿工,只有四五个监工,都聚集在路边,被俞大猷的亲兵拦着过不来。

“监工几人?你们同村矿工几人?”

“回大人,监工五个,我们同村人二十个。”

“你们二十个人,被五个监工给抓起来了?”

“回大人,原本监工头只有一人,是从县城里派下来的。剩下四个监工,都是他从矿工中提拔的。

很多矿工都希望能得到监工头的赏识,被提拔为监工,所以他们都是帮着监工的,刚才扭打小人的那几人也是如此……”

萧风叹了口气,果然如此。他曾经看过一本书,描写在日军侵华期间,某一个县城里只有五个拿枪的日本兵,这五个日本兵竟然管住了一个县城!

“后来又如何?”

“后来,我们被打了一顿,不敢再提告状的事儿。矿上缺劳力,他们就放了我们,继续在矿上干活,但看得很紧,下矿和回工棚,身边都有他们安排的矿工监视着。

小人等离不了矿区,进不了县城,拦路鸣冤就成了唯一的路。好在这是官路,时不时的就有官员车轿路过,机会倒也不少……”

说到这里,韩三泪如雨下,哽咽难言,萧风心里暗叹,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儿。

“大人啊,第一次拦路喊冤的就是韩九,可那车轿连停都没停,直接就过去了,韩九被官老爷的仆从拦在路边上,磕头磕得满地是血呀。

官老爷走后,韩九就被监工头带着人群殴致死,尸体扔进了炭窑。监工头还放话,谁要再敢拦路告状,都是死路一条。”

萧风淡淡的说:“你说,你们已经死了两个人?”

韩三连连磕头,铿然有声,额头上很快也血迹斑斑。

“大人,我等都不甘心,而且听靠山屯本地的矿工偷偷告诉我们,说韩老大的妻子寻死上吊,幸亏被人救下来了。

一个女子尚且如此烈性,我等为同族兄弟,岂能无动于衷,于是商定,再有更大的官路过时,由另一人去喊冤。

结果这次,那官员倒是停下了轿子,但听完叙述之后,只说了一句,他会去和当地县令交涉,就一去无踪了。

拦路告状的兄弟,再次被他们打死,然后把我们同村之人,都安排到了远离官道的矿坑。

本来小人等已经心如死灰,再过车轿也不敢上前了,监工也就渐渐放松了看管。

可今日,小人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的队伍经过,这才冒死一试啊!”

萧风的目光扫向被俞大猷拦在路边的五个监工,点点头:“让他们过来吧。”

监工头走在前面,四个矿工提拔的监工显然有些胆怯,略微落后。监工头干净利索地行了个礼。

“禀大人,小人是枣庄县城捕头,在此处矿区监工,此处官路,过路官员甚多,不知大人官讳,未敢贸然上前见礼,请大人宽宥。”

萧风微微一愣,想不到这监工头不但不卑不亢,谈吐也颇有章法,居然还是县城的捕头。

“即为捕头,何以在此处做监工?”

监工头再次行礼:“大人有所不知,这枣庄与其他县城颇有不同,县城很小,城郭很大。

因枣庄地区多靠煤矿为生,因此其实大量的纠纷和案子都发生在矿区之中,县城里反而很少有事儿。

为此本县捕快大多分散在各处煤矿做监工,维持秩序,否则这些地方死了人县里都不知道,才真正是鞭长莫及了。”

萧风看着监工头的脸,风吹日晒煤粉遮盖,也和矿工一般黑黝黝的,确实不是个养尊处优的样子。那四个监工也是一般模样。

“如此说来,本县捕快确实比其他地方要辛苦很多,是历来如此吗?”

监工头摇头道:“原来也并非如此,是本县三年前来了新知县,定下的规矩。不但捕快,有时连典史都要下来巡查的。

这番做法,辛苦虽然是辛苦,但确实让矿区稳定了不少,不但产量大增,纠纷和罪案也少了很多。

大人有所不知,矿区之地,最是容易出事的。这些矿工们平日打架斗殴,赌钱喝酒,若有女子之处,更是好勇斗狠,比比皆是。”

萧风点点头,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古往今来,男人聚集的各种矿区,确实是蛮荒野性,法外之地。

“韩三所说之事,你都听见了,有何辩解?本官从不听一面之词,说吧。”

萧风的口气淡淡的,却有一种寒意入骨,这种感觉就像张无心的杀气一样,无形无影,却感觉得到。

那监工头苦笑道:“大人,此人所说,半真半假,那韩老大确实是挖小径时塌方,被煤块砸中后脑,又被土掩盖多时。

究竟是闷死的,还是砸死的,谁也说不清。这些同村矿工联手向小人索要赔偿,小人已按规定将抚恤银钱发给了韩老大的妻子,却哪里有钱再给他们?

他们便四处告官,说韩老大是被人杀死的。大人,这矿区之中,他是矿工,我是监工,大家各凭力气吃饭。

我与他并无冤仇,杀他作甚呢?当日他又是自己干活,没有其他矿工在旁,也不可能是其他矿工仇杀吧。”

萧风皱眉看向韩三,韩三连连磕头,悲愤至极。

“大人,若是如此,他为何要让人将韩老大尸体当场扔入炭窑火化啊,他分明是毁尸灭迹!”

监工头愤然道:“韩三,你也是矿上老人了,矿上死人,最怕瘟疫,大都是当场火化。

你却拿此事诬陷我,分明是看大人不懂矿上之事,想要蒙骗大人!

大人若不信,可当场问问矿工们,这种事屡见不鲜,与毁尸灭迹何干?”

萧风看向矿工们,那些矿工大部分不说话,显然是置身事外,保持中立,有几个点头喊道。

“确是如此,是韩家村的矿工们无赖!”

萧风沉吟片刻:“假使韩老大确实是意外致死,你不经家属同意就火化尸体,虽有过错,也还有情可原。

但后面拦路告状的两人,又是怎么死的,韩三说的可是实情吗?

还有,韩三拦路告状时,你说他是井下呆得太久,发疯了,公然对本官说谎,又如何解释?”

这件事是很关键的,也是判断双方谁说的才是真话的重要依据。过错不能总犯,总犯的过错就不是过错了,而是罪过。

监工头连连摇头:“大人,冤枉啊,韩家村的矿工见闹事不成,便嚷嚷着要告状。

小人并非不让他们到县里去,只是他们签的是到年底的契约,此时正是矿上生产最忙的时候,十几人若一齐离去,如何使得?

矿上历来是极乱的,若让他们闹事得逞,以后这个矿就废了,没法再管了,因此小人才让人打了他们一顿,以儆效尤,但并未伤人性命。

那死去的两人,都是拦路告状后,路过的大人们觉得胡言乱语,是无稽之谈,才没有搭理的。

可这样闹腾一次,就得停工一次,一停工矿工们就没钱可拿,其他矿工激于义愤,群殴了闹事的人。

小人无能,未能及时制止群殴,这群矿工下手没轻没重的,就打死了人,这确实是小人监管不力所致。

大人所责开始说谎一事,也是小人担心这一闹腾,今天又得停产,矿工们还会再闹事打人啊,大人宽宥啊!”

萧风冷笑道:“只怕不是你无能,而是你压根就没想及时制止吧?”

监工头脸色一白,磕了个头:“大人目光如炬,小人确实是有私心,也确实是被这些人闹腾的火大,放纵此事发生,请大人治罪。”

萧风将两边的话反复对照,确实很难分辨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若说证人,则韩家村的自然是一派,但更多的矿工显然是站在监工头这一边的。

监工头的行为虽有私心,但管理这样大的矿区,指望他是谦谦君子,也绝不现实。

萧风看向俞大猷,俞大猷此时也有些发蒙了。这两人所言都有道理,他行走江湖多年,官府欺压平民之事固然很多,但刁民聚众闹事也见过不少。

“师父,依我之见,此事十分繁琐细碎,师父大任在身,不可为此事分心太过。可将此事交予地方官处理。”

萧风点点头:“言之有理,这样吧,带上韩三,免得他又被其他矿工群殴打死了。监工的捕头,你指派别人看着矿,跟队伍一起走,去枣庄县城。”

监工头略一犹豫,苦笑道:“小人遵命,待小人嘱咐几句,让他们不要混乱,好生干活,这生产却是不能耽误的,多少人等着吃饭呢。”

监工头回过身来,对着那四个监工详细吩咐,又对矿工们喊了几句话,安排甚是有条理,萧风微微点头,不管好人坏人,这人还算是个有能力的。

队伍再次前行,剩下的矿工们吃完手中的黑面馍馍和咸菜条,站起身来准备干活。那四个监工,目光冷冷地扫视着矿工们。

“别偷奸耍滑,好好干活!谁挖得多,谁干得好,等头回来自然有奖赏!谁敢闹事,耽误大家吃饭挣钱,大家答不答应?”

“不答应!”一片震耳欲聋的喊声响起,连走出很远的队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监工头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和监工头同坐在一个拉杂物的车上的韩三,则垂下了头,原本怒视着监工头的眼睛,也变得有些黯淡无神了。

萧风的前锋哨一直在不停地奔跑,探查地形,传递消息,因此当大部队到达赶到枣庄县城时,枣庄知县李天尧早已得到消息,带着一群人等在城门口了。

萧风见李天尧三十多岁年纪,虽穿着知县的官服,但相貌堂堂,气质非凡,不输朝廷大员,忍不住暗想,这人倒是跟我芹哥有一比啊。

双方下马见礼,那知县先行了上下官员的朝堂之礼,然后又再次鞠躬,比刚才的腰弯得更低些。

萧风诧异道:“贵县刚才已行过礼了,初次见面,不必如此多礼。”

李天尧笑道:“青州一战,天下震惊,大人威名远播自不必说,下官也才得知常安公主原来也随大人同行,这家礼却是不能少的。”

青州之战后,虽然朝廷仍未公开宣布长安公主的行踪,但民间消息传播往往更快,因此李天尧知道也不足为奇。

但这种事儿,地方官一般就是知道也假装不知道,毕竟公主随着萧风出游,无名无分的,说起来也颇为尴尬。此时李天尧说到家礼,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萧风正意外间,跟在李天尧身后的一个眉清目秀的俊美青年忽然冲着大房车跑过去,安青月立刻手按刀柄,全身绷紧。

“常安,常安,你不怕在车里闷坏吗?赶紧下来,我带你看煤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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