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了盛其煌，我便一路从元洲西晃往成洲东，途径舟行天堑，回首望兰烬山，方觉怅然若失。这一点念头，微末如蚁，却又一直咬着我的心口，使我不安宁。
霍焉的话我并不是一点没有听进去，她问我可有想过以后都会面临什么，我撒了谎，我想过的，想了许多。前路未卜，两相未定，而我明白，不忍亦不能，仗一把无情慧剑，斩断这昏迷氛想。
是以，我归去，尽我所能，扫清迷茫。
直指山下，凌霄花开满城，百姓身心安居，福泽满溢。直指山上，霭霭仙气萦绕，宗门高塔矗立，祥和尽显。登山者望而生敬畏，拾级赴往，莫有怨言。
须知，白云团团，瑶彩吐瑞，渌水重重，玉音呈祥，皆是宗门奥旨。
我由守门道人引入，于茶室候见长兄。道门清修地，寒室微冷，晨曦斜照两三道，唯可见轻烟袅袅。长兄推门而入时，我已神游混沌许久，恍然回首，顿觉时光蕴藉玄机奥妙。
十年荏苒，静而悠长。长兄容貌与神情依旧，一如既往的性达寡欲。
说起来，我与这位长兄只见过寥寥数次，但他对我着实关怀备至。小时候的事情已记不得了，但在芒城时，每逢初秋他便如约而来，带着对娘的思念和给我的礼物，娘回去后，他仍旧会来，哪怕来去匆匆，但礼物从未落下过，之后我去成洲参加他的婚礼，闹出了点事情，他撇下新婚妻子，助我脱困，再后来长嫂身故，他入了宗门，不见年幼独女，自然也就不与我见面了。父亲寿辰也就是我被流放的那日，他依旧未归，但事后他却去了盘山。
如果说我是他入宗门后仍舍不下的俗尘牵挂，那他便是我在那个家里断不了的血脉情缘。
我未依着宗门的名讳向他见礼，称他一声“长兄”。
他如平常人家疼爱小妹的兄长，唤我一声“阿婼”。
此中微酸滋味，比茶浓。何期死后，唯有他这般唤我，可时过境迁，在我已经不想要这个名字后，再听便是讽刺了。
“长兄以后还是叫我慕儿吧。”
长兄手执拂尘，端正跪坐于我对面，并无意外的表情。“想清楚了？”
“嗯。”我不由坐正，“我没有一颗自在逍遥的清净心，做不了如长兄这般的无欲清人。我有五妙欲，也知两难全，不得不做舍取。”默了片刻，惴惴问，“长兄可是对我失望了？”
他摇头，只莞尔而笑。“你是随了外祖吧？”
言辞疑问，口气却是肯定。我想了想：“大概是吧。”
“所以你从不为荣华桎梏，也不被名利驱策，向来洒洒潇潇，恣意天地间。”
虽我自小喜欢这位长兄，但不得不说我两之间心无灵犀，尤其在长兄入了宗门后，便是一副弹指声中千偈了、拈花笑处一言无的寡言超脱相了。此谬赞不敢受，亦使我不得其意，反复琢磨。
“谈吐气息内里不匀，可是受了伤？”
我一怔：“嗯。”
其实我来此的目的，一则提前与他知会一声，二则求药。自使用血祭之术后，我所受内伤至今仍未恢复，修为也一直在混沌中起伏，连个瞬行术使唤起来都费力，凭此一副伤弱之躯，怕是无法在父亲手下全身而退。
可我看得出长兄不欲插手家事，若知道了我接下去要做之事还答应赠药，便等同于在我与父亲之间选择了我，我担心他会为难，也并不确定他就会帮我，是以迟迟开不了这个口。
“子惜，”他唤来一名弟子，吩咐道，“你去为师丹房，将刚炼好的融灵丹取来。”
融灵丹是我第一次听说，有些好奇。“比金髓丹还好吗？”
“一日便可恢复。”
我一喜：“多谢兄长。”
未过良晌，取丹弟子复返，经长兄示意将丹药递给了我。我道了声谢，和水服下，却见这名道人未先离去，而是对长兄说洛碑林庄的小小姐又来了。时下心里有些讶异，又见长兄双眉微蹙，我不由起了好奇，凝神去听，清净宗门里的少女声音很是突兀，尤其她不晓得轻声，略有些喧哗。
少女扬声道：“我要见我爹。”
“这里没有施主要找的人，请回吧。”宗门弟子声音清澈而疏离，还有些耳熟。
少女又道：“我要见清角真人。”
“真人正忙，不便见客。”
……
我一诧，放下了茶杯：“难道她是——”
长兄的声音如水轻缓，波澜不兴：“没错，那是你的侄女。”
说得如此曲折，那不也是你的女儿么。我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接着听。
少女仍是不依不饶：“我偏要见，你不让我见，我就在这里等。”
长兄必然也听见了，他对门外的弟子淡淡道：“若不能使她回去，也不要教她进来。”
“真不打算见吗？”对于那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小外甥女，我终究有些不忍心，且万般不解，“长兄连我都见得，为何不能去见自己的女儿？”
他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淡淡道：“我缘寡薄。”
此一句空玄晦奥，但细细品来，却有苒苒无奈藏在话里，压在心头，按捺不抒。
我心念一动，遂问兄长：“她如今是什么模样，长兄清楚吗？”
他果然摇头，显然小侄女不是第一次来，但他却真的是一次都没见。
“要不我替长兄见一见她吧？有些话你不好当面说，我替长兄转达。”
说来惭愧，我这个小侄女，我竟是一面都没见过。在她出生之前，我已入三芒五峰求学，长嫂病故时她约莫也就三四岁，彼时我在岛上无从知晓此事，等很久之后从娘亲口中得知了，长兄已遁入宗门，断了红尘，我便也没有去关怀这个晚辈的立场了。
“不必。”兄长丝毫没有犹豫就拒绝了我。“屡次碰壁，她便会知难而退。”
我不置可否，这般年纪的少年子弟便是初生牛犊，既不畏惧老虎，还有着一身蛮力，即便把南墙撞翻也未见得会回头。很难预料是她先放弃，还是逼得长兄先妥协。
不过长兄显然心意已定，不会与我详言了。
他已摘下了左手腕上佩戴的桃木手串，一颗念珠一篇经文，从口出，由心入，欲还己身一片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