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怔愣之后,燕绥立刻过去探脉。而我,仿佛双腿灌了铅,沉重到再挪不动半步。
“何期怎么回事,怎么都叫不醒啊?”小鬼不安问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妖的灵敏不止在于五感,更在周遭。
“别说话。”燕绥说。
燕绥又探了何期身上几处穴位,每一处过去,我的心就更凉一分。事实上,我的脊柱已然僵硬,我的四肢开始麻木,我的心脏被万只蚂蚁噬咬……可是,我又能怎么办?
我只能不知所可地站着,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束手无策地被命运裁决。
“慕析……”星阙不安地来唤我,上前一步又顿住,他也不安,他也害怕,如同此时的我。
怎么会呢?他明明都活过来了啊……那么艰难地活了过来,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呢……说睡就睡也就罢了,这说死就死是怎么回事啊……他明明法力比星阙的高,怎么会躲不过去呢……就算躲不过去,怎么一拳就被打死了……他在和我开玩笑吗……
我张了张嘴,只能发出气音,哑在我的喉咙里,压抑极了。我不敢喊他的名字,我怕再也听不到他的应声。
何期……
我只敢在心里喊,如果你听到了,你就醒过来吧……
我往前跨出一小步,又一小步,再一小步,就像兰烬山下他重新站到我跟前的那天,我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很慢很慢的地走向了他,可彼时我走向的是不敢相信为真的希望,而如今,在那头等待我的又是什么?
燕绥停了下来,将何期的手摆正在他的身体两侧,缓缓站起身来,回过头来看我,目光含着悲悯,很快又垂了下去。
这一眼是什么含义,我懂的。
我强忍住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燕绥让开了路,小鬼也站远了些,我来到他的身边,看他的样子,平静又安详,我握他的手,尚有余温。
世间气象万万,皆是虚幻,世间声音种种,皆是过往。唯有我眼前的他,唯有此刻的我与他,是真实的。我的活着,他的死了,也都是真的。
何期!你回来!
“慕析……”星阙在我身后唤我,带着满满的愧疚和自责,“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住地和我说着对不起,但我没办法和他说一声“没关系”。何期好不容易争取回来的命,由不得我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关系”。
“出去。”我就像被抽尽了丝的春蚕,精疲力尽,已无力去责怪谁了。
“慕析,”听他的声音,像是哭了。“你别恨我。”
我能不恨他吗?我想不出一个答案,我只能让他再一次让他:“出去。”
“先走吧。”是燕绥叹气的声音,他拖着星阙往外走去。作为医师,他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应是清楚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候最需要什么的吧。
我需要的是什么?我需要的根本不是安静,更不是安慰,我需要的只是何期活过来,只有他活过来……
一个名字适时地浮现在我脑中,便如黑暗里的一道幽光。
可能是引我找到出路的罅隙天光,也可能是拉我下到地狱的红莲业火……我看着这个没有办法回应我的人,任何方法,若可使他活,皆是值得。
“回来。”我喊住了他们。
燕绥停下脚步,问我:“怎么了?”
我安定内心,收起眼泪,转身看向了他们。他们他们已走到门口了,燕绥难得温柔地对我,而星阙,敛容屏气,颜色惴惴……
我对燕绥说:“看着他的身体,谁也不许动他。“
“你要去哪里?”
我默了一瞬,终究只字未提,只道:“我马上回来。”
我一早就有猜到何期的归来没有我所见的那般顺利,他的嗜睡之症就是最大的证明,我始终担心着他会随时离我而去,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鬼冢之中,燕绥都没办法救活的人,别人就更没办法。鬼冢之外,澧城之内,还有一人,他对辜媗起死回生的执念,他对鬼神之事的研究探索,是我救活何期唯一的希望。
金印……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夜深阑静,星躲月藏,澧城之中大半烟火已熄,城主府的轮廓淹没在了浓郁的夜色里。我不请自来,无一人阻拦。
我去到上次金印带我们走过的那个矮塔边,很快,他就来了,穿戴得一如往常的得体和富贵。
金印以收回好表情,笑呵呵地问我:“慕姑娘,深夜来访,可是有急事?”
“有个人原是死人,后来活了,如今又死了,我要怎么救活他?”我单刀直入,不与他寒暄,浪费救人的时辰。“你有什么条件,现在就说。”
金印一时没有说话,只盯着我的脸色看,仿佛在研判我所言真假。
他的沉默让我恼火,我大声疾喝:“金印!”
他笑了,那种主宰者成竹在胸的轻蔑笑意。“原来那个人就是你知难而进、偏向虎山行的根由。”
我大惊:“你知道他?”
“当然。”
“不可能。”我记得何期就算身在鬼冢,也从未和我一样下得山来,金印没有机会发现他。
金印伸手朝旁边屋舍比了比,我没有动,他先走过,那我只好跟在他后头进去了。
秋气茫茫,更深露重,煮一壶热茶,最宜景宜人,但此刻我没有喝的心情,金印也不讲究待客的礼数了。我们都知道这一夜有多重要。
他抹黑点燃了几支蜡烛,将漆黑从屋内赶走。我眼前骤亮,而心却不若此,仍挣扎在地狱,不得光明。
“诚然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惊讶于你相似的容貌,可第二次,我还会找上你,是因为我闻道了你身上不同于人世的气息。”金印缓缓开口,与我道出原委。
我蹙眉,隐约有了个答案,却是我怎么都不愿去相信的答案。
但金印没有管我何种想法,他继续往下说了:“我日复一日吸收此间的阴气,对阴与阳最熟悉不过了。前后不过两日,你身上气息就已完全不同,只需一靠近你,我便知晓那是你沾染上的阴气。”
“……阴气?”阴?一个活人身上如何能有阴气?
“对。”金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虽然很淡很淡,但我还是闻到了。我吸取了二十多年,但凡一点点,我都能闻得出来,绝不会出错。”
“可他之前……活过来了啊?”
“起死回生没有那么简单,慕姑娘。”金印褪下刻意的和善,一张胖脸显出了几分深沉来。他轻轻笑了一下,连声音都没发出,却刺痛了我的双目。“你的那位朋友,他并没有真正地活过来。”
我大怒,满腔愤恨化作刻毒的目光,狠狠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