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到那般境地，一半是冲动，一半是顺势而为。
何期说过，他回到人世是为了与我道别，便不会想要四处奔波浪费时间求秘法以得活。他寄情于兰烬山的风光多半是借口，留在兰烬山留在盛其煌的身旁才是真，他打着“他留下，我就不会离开”的如意算盘，自以为是地为我安排。我索性就大闹一场，闹到不得不走的地步。
但我也怕他自责，怕他从我的食欲里看到伤心难过的情绪，尽量多吃，勉力睡好，便是希望他能安心，结果换来他的无情嘲笑。我不动声色地唏嘘我的感情，还是不慎被他听见了，由是缄默，更谨慎言行。
我投入了太多的心力在何期身上，也就不可避免地忽略了盛其煌。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唯一爱着的人，他们本不该是非此即彼的干系，他们本不该由我取舍。
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将死之人，孰轻孰重，孰缓孰急，我心中自有倾斜。包括此刻，在得到了被我伤害后的盛其煌如旧的备至关怀的时候，我也依旧不悔我的选择，未因负疚而偏颇于他。
我对他的内疚和愧恧，尚有余生可以弥补，而何期，也许人生若寄，再无那样的机会。
只是，我总会想起临别那时候，在我说了那样的话后，盛其煌眼底温柔的光，就像一盏油尽的灯迅速地枯了……
我应该想不到的，我看不到他的好，这样才会好过一点。
何期到底不是那操心劳神的脾性，呶呶不休也催不出我一句，便点到为止，继续赶路。我见他的神色不辨喜怒，但显然情绪不高，就坐到了外面，与他并排，也想说些话不使他郁闷，眼角对上去，又觉着他应该是不想听的。
“阿婼，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在我放弃后，他却开了口。
我眨了眨眼：“现在打算说了吗？”
他要赶车驱马，注意须在前方，故而一直没看我。“鬼王他曾去过在暝煞岭，找我哥打了一架，输了。”
“他输了？”我诧异地投去一瞥，对盛其煌专门跑到别人地盘和人打架这事感到很震惊，但对这件事的结果更震惊。“怎么可能啊？”
段夜烆是见微境至上层，也只是见微境而已，并非化境，与盛其煌中间隔着的不是一道门槛，而是一道山峦，断然是打不过的。但此事若是放在十年前，在盛其煌臻入化境之前，倒也不无可能。而那时的他，也不是如今这副好相与的性子，连我一个仙门人斗架斗得不亦乐乎，何况那两位目前仍互相看不惯的魔道王者。
只是，这样的事有必要特意提及吗？他在这时候提起往事又作何用意？
想到此，我收起诧异之色，寻常道：“很久之前了吧。”
何期突然看了我一眼，眼神莫名的有些深，很快又转回看向前方。“就我到了鬼冢之后。”
我一愣：“什么？”
那不就是不久前的事情吗？是星阙一定要我去他的寝殿，我通过药的味道发现他受了伤，但也没太放在心上的那次？
我百思不得解：“怎么会……”他怎么会输呢？
“走了一遍地煞阵，法力损失近半，再来和我哥打，对他来说不公平，但结果就是他输了。”
不安的感觉笼罩着我，我费力地张嘴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你。”何期说，“他答应这桩不公平的对决，以此为条件，让我哥永远保守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和段夜烆有关的我的秘密？
大概是中元节那夜，我们回兰烬山的途中，面对突然出现的段夜烆，我隐藏在愤怒之下的杀心，还是被他收揽眼底了吧。当下便找去暝煞岭了吗？不论段夜烆是否会因我与何期的关系作罢，也要用自己的方式来结束我的危机？
盛其煌啊盛其煌，为什么你总要对我这么好，在我伤害了你之后？为什么你总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分明我也不是？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将你归类为不懂爱意的大多数泛泛之辈，让我毫无挂碍地离开？
而我都做了什么呢？在他为我做了那些后，我一无所知，在我发现他受伤时，还置而不问。他的伤，我没有关切一句，反而还之以痛。
苦苦里作难，恻恻中挂念，离开了你的我，没有一天好过。
我左思右想，为什么当时我就没多问一句呢？
得益于父母遗传的仙印，我自小修行便快于一般的修行者，又仰仗于祖辈的财富，山珍海味养出了极其结实的身体，不用来打架有点可惜。但我也不是常胜将军，有那么几次，我不幸被打得惨，不得不延请医师治疗，本来这也没什么，但不知从何时起，坊间有了一个默契，只要看见医师进出城主府，就必然会交口言传，小城主又输了。
这事大大折了我的面子，此后，我就不喜别人来关心我的病情。即便不得不看病，也不找城里的医师，他们嘴太碎。同样地，我也不太过问别人的伤病了。
非因漠不关心，但我还是错过了更了解他的良机。如今情随事改，他大抵是对我失望了吧。
何期放缓了缰绳，淡淡道：“阿婼，你不该为我杀人的。”
“杀人偿命，那是他该偿还的代价。”心中若定，开口便不犹豫，“我没有做错，也绝不后悔。”
隐瞒，不是因为我做错了，而是我用了一种最能撇清自己也不累及外公的方式，即便杀了同为仙修的未婚夫，道义上情理上都会给我们带来不尽隐患，我也不会后悔与魔头做了那场交易。
我抬起头，日光照下来，并无多少暖意。
再冷也不过那个上元夜了，等不到，找不着，冥冥中自有预感，仍奢望是他又一次不辞而别。可我那个未婚夫，却迫不及待找上门，欢欢喜喜地对我说，何期死了。
再冷也不过身陷雪域幻阵中，辜嫃毫不掩饰的杀心，父亲纵容其行的绝情，他们都和我说，我为何期报仇是错的，我也是错的。
……
祸福无门，过去种种，不必具陈。
贞脆由人，往后种种，无需悲论。
当下，唯一点明晰，只有为何期博来生机，才不负我负盛其煌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