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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起身,负手而立:“东宫今日若真能用人唯实、立政唯器,那便让他将来亲理天下,又有何难?”

他回眸一笑:“朱标啊朱标,你越是自立,我越能放心。”

朱瀚斜倚于长案之侧,黄祁送上一封锦边诏书。

“赵文宽已准升户部主事,太子所荐,圣上不改一字。”

朱瀚微笑:“他如今懂了。”

“想让人信你,就得先让人信你用的‘人’。”

“用人用得正,用器用得准,不需再开口,就有人替他筑墙。”

黄祁小声问道:“那王爷,是否该再有所动?再助其一臂之力?”

朱瀚却摇头:“不动。”

“他今日立局、定人、建信,我若再出手,反倒破了‘自立’之势。”

“要他坐稳东宫,就必须让所有人看见——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赵文宽已卸试职,身着新赐户部直服,欲辞谢太子。

朱标未设仪,仅邀他于小堂饮茶。

“赵文宽。”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今升户部,非因我一言之荐,而是你自己一笔一笔写出来的尺。”

“你可知,今日你之升,已动了多少旧人之心?”

赵文宽一震:“殿下,属下……惶恐。”

朱标却轻轻一笑:“惶恐不必,谨慎须有。”

“你今日虽立,但真正的难处,才要开始。”

他顿了顿,道:“往后若再设三试之职,我仍会荐你,但条件是:你不为我所用,只为器而署。”

赵文宽重重一揖:“殿下之训,属下终身不敢忘。”

而在太子妃顾清萍书室中,吴琼悄声道:“建德堂风渐成,殿下已然入权路正途。”

顾清萍放下笔,语气却带着几分隐忧:“但越成势,越需防‘近者’。”

吴琼一愣:“您指的是……”

顾清萍未言,只轻声道:“若有一日,朝中人不再将东宫视为‘主’,而视之为‘天’,那才是最大的险境。”

吴琼低首思索,良久叹道:“是我疏忽了。”

冬尽春回,雪化水流,太庙前已见第一株红梅初放,枝上寒意未褪,香却清绝。

朱标立于太庙后殿,身后不随礼官、不列侍从,唯他一人拈香而立。

香火正旺,他却闭目良久,心中无言。

片刻后,轻声低语:“父皇曾言,欲执天下之政,先须心无旁骛;可这世间,真有一日无扰的太子吗?”

身后,一人自阴影处现身,却未踏入香火之外,低声道:“若要真得一日无扰,只能日日不惧。”

朱标睁眼,转身,见是朱瀚,似早料到,淡然一笑。

“皇叔此来,可是也来劝我?”

朱瀚缓步入殿,负手道:“你今日已非当年在讲堂后背诗的稚儿,我劝你,也劝不动。”

“但我可来,给你讲一件旧事。”

朱标侧身相请:“请讲。”

朱瀚负手而立,眼神遥望庙外苍柏:

“当年你父皇初定天下,那时朝中人心未定,兵将未散,百官未归。有人劝他设太傅辅政,有人劝他分王建制,还有人劝他彻查功臣心腹。”

“你知道他最后怎么做的吗?”

朱标静静听着,不语。

朱瀚淡淡一笑:“他什么都没做。他只立了一道圣旨,把当年最让他猜忌的徐达升了三级。”

“因为他知道——猜忌,是最容易的,也是最无用的。”

“真正的帝王,从不靠猜忌夺权,只靠一个字——‘用’。”

朱标低头沉思,半晌才道:“皇叔是说……我不该疑人?”

朱瀚看了他一眼:“你不该只用你信的,也要学会让你不信的人,为你所用。”

“你若事事只依清流、只用‘器堂中人’,那真正的朝臣,会慢慢远你。”

朱标若有所思,道:“可是,我不想被人捧高,再被踩下。”

朱瀚轻声:“那你就要先学会,自己立得稳。”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

“朱标,真正危险的不是那些不信你的人,而是那些一开始就跪得太快的人。”

“他们要的,不是辅你;是借你——起势。”

朱标沉默。

片刻,他开口:“我明白了。”

“所以……皇叔今日,是来点我一盏灯?”

朱瀚一笑:“我点的不是灯,是影子。”

“你要知道,只有看清自己脚下的影,才不会被头顶的光迷了眼。”

次日,建德堂忽然有一封内示,传至翰林院:

“东宫设‘引礼参评’,凡前两月三案试议所涉举人、诸士,愿赴堂自述者,可于三日内自请议见。”

此举,等于给了那些未能进入三案正席的士子一次“自辩”之机。

也是朱标第一次,主动“收笔回锋”。

翰林院中,有人私语:“太子之举,乃是回收‘器堂之势’。”

“他要借此,重启与士林之桥。”

也有人冷笑:“不过是东宫知势太过,欲退几步,以避风声。”

而此刻,朱标正与顾清萍并坐于堂后,默读一封又一封士子所呈自述之词。

顾清萍轻声问道:“您真欲再设一问?”

朱标目光不移,声音平稳:

“器堂立的是法,三案讲的是人。”

“但若无心,器再精、人再准,终会走偏。”

他顿了顿,道:“我想看一看,这些被我‘遗漏’的人,是因器不称、才不及——还是我,误判了人心。”

顾清萍凝望他,许久才道:“您已经不只是太子。”

“您在做的,是‘执政者’该做的事。”

而东宫另设之“引礼堂”,三日内,共入二十七人。

皆为此前未中者,或名声被搁者。

朱标亲自问话七人,其余由建德堂评审官代议。

但正当第四日清晨,一道风声自左都御史口中传出:“有言:东宫私设引堂,意图外裁六部所议。”

朱元璋闻讯,未作声,只于御书房中端坐许久。

当晚,他密召朱瀚入宫。

“皇弟,”他开口时语气罕见平缓,“你那侄子,走得太急了些。”

朱瀚神色平常:“陛下,这不是‘急’,这是‘试’。”

“您既要他撑得起一朝风雨,就该让他,先学会在雨中张伞。”

朱元璋不语。

半晌,他忽然轻轻叹道:“你可还记得,先前你说——你不走远,你只走够。”

“现在看来,你走得,比我想得更远。”

朱瀚忽然一笑,目中带意:“皇兄,我之所走,止于他肩。”

“但他之所走,将至万民之心。”

朱元璋点头,望着窗外夜色,低声道:“朕倒真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能走多远。”

建德堂引礼评议第三日,天未亮,朱标便着素袍静候于西廊下。

他未携案,亦未携笔,只立于一方青石之上,望着晨光未起的天色。

顾清萍远远立于回廊后,不言不动,只静静望着他身影。她知道,朱标今日要问的,不再是“谁能做事”,而是“谁可托心”。

“吴琼。”朱标轻唤。

吴琼应声至侧:“殿下。”

“今日最后一人,是谁?”

吴琼低头呈上一卷简册:“名叫李从礼,庶出世家,本拟投吏部典役,因三案中人荐其‘利口’而弃之。”

“但此人曾随太常寺历三州校籍,又私修一卷《庶法存异略》,其言虽不中庙堂,却多解基层之困。”

朱标淡淡一笑:“‘不中庙堂’,却解民忧,正合我意。”

“传他进来。”

李从礼步入堂中,年不过三十,衣着素薄,面色不惊,跪拜如仪。

朱标不坐案,不高座,只请他于阶下石垫之上就席。

“李从礼。”朱标道,“你知自己为何在三案不录吗?”

李从礼顿首:“臣知。臣言多直,语涉律例边缘,且无门第托举。”

朱标一笑:“你倒是自知。”

“那你可知,为何今日却得我一面之召?”

李从礼略一凝,答道:“臣不知殿下所思,唯知臣之所写,虽不合权途,却皆出于实地实政。”

“臣愿为吏,不为名;愿校簿册,不问封赏。”

朱标沉默片刻,忽问:“若我使你入东宫典署,三月而不问你一语,你可愿留?”

李从礼眉目一展,拱手作揖:“愿留。”

“愿为殿下看账三月,理人三旬,不求职,不求禄,只愿求一事——实事可行,文书可用。”

朱标缓缓颔首。

黄昏,朱标独坐案前,命顾清萍查阅李从礼旧历,心中已然笃定。

而朱瀚那边,也于王府密厅召见一人。

此人名章楚安,曾任顺天府下吏,后因“口不择言”被贬,实则为一通判案卷中揭发上官舞弊,被众人排挤出职。

朱瀚立于图案之前,语气淡淡:

“章楚安,你可知太子东宫,近日设‘人事三案’?”

章楚安神色紧张:“草民……有所耳闻,不敢臆论。”

朱瀚看着他:“我不叫你来谈案,而是要你去见一人。”

“他叫李从礼,与你过往不相识,也无恩怨。”

“你们一样,都是‘不被主流用’的人。”

“但你若真心为政,则应知,‘不合权者’,不代表‘不合天下之用’。”

章楚安屏息:“王爷要我……”

朱瀚转身,语气极轻:

“我要你,帮他。”

“帮他立一册新法。”

“不是写给殿上的,是写给——将来你们能服务的那些‘百户、千户、民里吏’。”

“写一册真正能用的,‘州县吏事操典’。”

章楚安眼中陡然亮起光芒,顿首如山:“草民愿献命。”

三日后,李从礼果然留于东宫。

未入显职,只领“引礼外籍”,无名无俸,但得朱标亲手赐一简:

“事为实根,笔为政器。勿忧人议,但求可行。”

而就在他于旧库房内翻检册牍时,迎来章楚安。

二人初见,并无寒暄,唯对坐半晌后,各取旧案一宗,开始推演。

五日之中,不言权谋,不谈升迁,只对案如山、笔随卷动,草成初卷《吏事直解》。

建德堂后夜,顾清萍为朱标呈上初录的十七条案解,朱标看得极慢,却每行都批。

最后一页,他写下:

“此人之言,非‘应制’,乃‘立法’。”

“此册不可埋之典藏,应置之事局,入法议参本。”

顾清萍轻声道:“这是殿下亲授册录之外,首次为人开评议之门。”

“您不怕……朝中旧臣生疑?”

朱标淡淡一笑:

“我既开人事三案,便不求所有人都赞我。我只要,愿做事的人,有事可做。”

“我设的,不是‘清议’,是‘用人之局’。”

“能为用,能成事,便是我之人。”

而朝中,果然不久后便起波澜。

有言士上章:“太子所纳‘寒士’无名无学,恐混乱章制。”

也有内阁中人暗言:“东宫广用草民,不经六部荐举,疑有僭越之意。”

但朱元璋收到朝章后,只留下一句:

“东宫用人,朕自有法衡。勿再空言。”

短短九字,斩诸言如刀。

而在朱瀚王府,黄祁得报后道:“王爷,陛下如此护持太子,东宫之势已成。”

朱瀚却并不喜色,反而语重心长:

“越是风顺,越是波伏。”

“朱标如今可用‘小人’,可任‘庶才’,这是好事。”

“但他若因此而失去了‘旧臣之心’——那才是最大的破口。”

“叫人,备一册旧录。”

“我要亲自见一人。”

黄祁问:“何人?”

朱瀚微微一笑:

“左都御史,梁肃。”

承明门西侧,梁府朱漆门未启,一辆低调车舆悄然停驻门前,车中走下王府旧仆秦安,步入内院。

半个时辰后,梁肃缓步踏出书斋,手中执着一卷旧简,神情淡然,却眉目间添了一抹罕见的凝肃。

“他让你送这东西来,只说一句话?”

秦安拱手低头:“王爷只言一句:‘左相门前三子,不堪任事。’”

梁肃抬眸,盯着他片刻:“我这三人,都是从科举中荐上来,入阁前由你王爷亲荐者之一。”

“他今日却来打脸,是何用意?”

秦安不敢接话,只道:“王爷说:不为打脸,只为清面。”

梁肃一愣,随即冷笑一声,将简卷投入炉中,火起三丈。

“去告诉朱瀚——东宫不来取我这局,我也不入他的戏。”

“但我会自己看,看他朱标——能不能用得起我梁肃弃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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