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火车的铁轮在铁轨上发出 “哐当哐当” 的重响,像一头钢铁巨兽喘着粗气,缓缓驶入西安府火车站。站台由青灰色条石铺就,边缘已被车轮溅起的煤屑染得发黑,几名穿着藏青号服的铁路吏员正举着小旗,高声指挥着装卸货物的脚夫。李星群扶着车窗起身时,腰间的平安符轻轻撞在锦袍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李大人,西安府的铁路还是前年才通的,算起来比北平晚了整整三年。” 王厚的声音从隔壁车厢传来,他正对着一份舆图皱眉,指尖点在 “渭南” 二字上,“朝廷当初力排众议修这条线,就是怕西凉异动时,关中能快速调兵。可惜北平那边……”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 谁都知道,北平城外的铁轨早已被大清骑兵拆得七零八落,连枕木都成了烧火的柴薪。
李星群走到站台,靴底踩在微凉的条石上,望着远处城墙根下的夯土台 —— 那是当年他随西华派掌门下山采购时,常用来歇脚的地方。“王大人放心,一日之内我必赶回。” 他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指尖触到熟悉的枣木纹理,“苏南星师姐那边,劳烦您多照看。”
王厚点点头,目光扫过站台上巡逻的甲士,压低声音道:“西北不比江南,城里流民多,您万事小心。这是西安府衙的腰牌,若遇盘查,亮出来便好。” 他将一块刻着 “枢密院随员” 的铜牌塞进李星群手里,又补了句,“使团的甲士我留了两个在城外接应,就在东门外的老茶坊。”
李星群谢过王厚,翻身上马时,云暮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香味从纸缝里钻出来:“李爷爷,等等我!”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惹得李星群回头瞪了她一眼。待走到僻静处,云暮才凑上来,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俏皮:“亏你还当市长,走得这么急,不怕我被流民拐走?”
“你这丫头一身武功,谁拐谁还不一定。” 李星群拍了拍马颈,枣红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别胡闹,这是我老家,规矩多。” 他说着催马前行,马蹄踏过西安城的青石板路,将钟楼的晨钟远远抛在身后。
从西安到渭南老家不过百余里,十年前他回来时,还得走两天的土路,如今却修了平整的马道。道旁偶尔能看见扛着锄头的农夫,见了李星群的装束,都纷纷驻足行礼 —— 这几年西北安定,百姓对官员的敬畏里多了几分亲近。云暮跟在一旁,时不时摘朵路边的野菊,插在发间晃悠:“你说你小时候在这儿修炼,是不是常偷摘人家的果子?”
“哪有那么顽劣。” 李星群失笑,目光却飘向远处的西华山 —— 山尖隐在云雾里,像极了他记忆中的模样。当年他十五六岁,正是好动的年纪,掌门师父罚他面壁时,他总趁夜溜下山,在村口张阿婆家买块槐花糕,再蹲在老槐树下看货郎摇拨浪鼓。那些细碎的记忆,像落在衣襟上的花瓣,虽轻,却攒了满心的暖。
约莫未时,前方突然出现一片青灰色的屋顶,连绵着望不到头。李星群猛地勒住马,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 十年前他离开时,这里还是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李家庄,土墙矮房,唯一的像样建筑是村口的土地庙。可眼前,竟立起了两丈高的青砖镇门,门额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星群镇”。
“这…… 这是哪儿?” 李星群喃喃自语,云暮早已蹦到镇门前,仰头看着门额笑出声:“李大人,您这是成了活神仙了?连镇子都以您的名字命名。” 她话音刚落,李星群的目光就被镇门左侧的雕像牢牢吸住 —— 那是尊丈许高的青石雕像,身着八品官袍,手持书卷,面容虽经风雨侵蚀,却依稀能看出他的轮廓。雕像底座刻着 “乡贤李公星群之位”,前摆满了香炉、供品,甚至还有孩童磕头留下的泥印。
“绷不住了,真的绷不住了。” 李星群扶着额头,前世网络用语脱口而出。他一个穿越过来的 “外来户”,怎么就成了 “乡贤”,还立了雕像?云暮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瞧你那点出息,人家立雕像说明敬重你,总比被骂贪官强吧?”
正说着,两名穿着靛蓝号服的护卫从镇门里走出,腰间挎着朴刀,目光警惕地扫过来。待看清李星群的脸,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脸色煞白,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护卫手忙脚乱地摸出腰间的铜哨,“嘀嘀” 吹了三声,另一个则躬身行礼,声音都在抖:“您…… 您是李大人?是雕像上的李大人?”
李星群还没来得及应声,镇门里就传来一阵喧哗。他趁机打量起镇子:青石板路铺得平平整整,路两旁是两进的砖瓦房,挂着 “杂货铺”“药堂”“布庄” 的幌子,甚至还有一家挂着 “柳记粮行” 牌匾的铺子,门庭若市。记忆中的土路、土坯房、老槐树,全都没了踪影,只有西华山的方向,还残留着几分旧时模样。
“当年我下山买糖的杂货铺,就在那片房子的位置。” 李星群指着路南的一处院落,语气里满是感慨,“那时候掌柜的是个瘸腿老汉,总给我多塞两颗糖。还有那边的土地庙,我小时候总在门槛上写作业,现在竟改成了戏台?” 戏台前围了不少人,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秦腔唱段,热闹得很。
云暮趴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传音:“看来柳珏姐姐没少费心,这镇子的规制,比普通的集镇讲究多了。” 李星群心头一动 —— 柳珏执掌柳家这些年,确实常说要帮他 “照看故里”,他只当是客套话,没想到竟真把个小村子改造成了镇子。
没等他细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绸缎长衫,头戴瓜皮帽,腰间系着玉带,一看就是管事的。他身后跟着十几个老者,个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却走得极快。待走到近前,那汉子看清李星群的脸,突然 “扑通” 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星群爷!您可算回来了!小的是李狗蛋啊,当年给您送过酸枣的!”
李星群连忙伸手去扶,指尖触到汉子的胳膊,才认出这确实是当年老村长的儿子。小时候李狗蛋总拖着鼻涕,跟在他身后喊 “星群哥”,如今竟成了气度沉稳的镇长。“狗蛋,快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哪能说跪就跪。” 李星群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亲切,“这些年辛苦你了,把村子治理得这么好。”
李狗蛋站起身,抹了把眼泪,又给云暮作揖:“这位姑娘是星群爷的贵客吧?快请进,镇里备了好茶。” 他说着转头对身后的老者们道,“张阿婆、李大叔,我说什么来着?星群爷肯定会回来的!”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阵附和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走上前,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铺着棉布,放着几块油乎乎的柿饼:“星群爷,老婆子是张桂英啊,您小时候总在我家买槐花糕。这是刚晒的柿饼,您尝尝,还是当年的味道。” 她的手抖得厉害,递柿饼时差点掉在地上。
李星群连忙接住,指尖触到柿饼的温热,眼眶微微发热:“张阿婆,您身子还好吗?当年您总说我读书辛苦,给我塞红糖。”
“好!托您的福,好着呢!” 张桂英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前年冬天我咳嗽得厉害,镇里的药堂给了免费的汤药,说是柳家捐的。还有您建的学堂,我家重孙子都进去读书了,不用交学费呢!”
旁边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也走上前,手里捧着一双布鞋,针脚细密:“星群爷,我是李老栓,当年您在西华山修炼,衣裳破了还是我家老婆子给您补的。这鞋是老婆子连夜做的,您试试合脚不?” 他说着把鞋往李星群手里塞,“您现在是大官了,可不能穿破鞋,让人笑话。”
李星群接过布鞋,鞋面上绣着简单的云纹,针脚里藏着满满的心意。他眼眶更热了,连声说着 “谢谢”,把柿饼和布鞋小心地递给身后的随从。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 有晒干的花椒,有自家酿的米酒,还有孩童画的画像,画里的他穿着官袍,背后是西华山。
“都别客气,快把东西收回去。” 李星群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长辈的威严,“我回来看看大家就好,哪能要你们的东西。” 他目光扫过人群,看到几个缩在后面的孩童,便笑着招手,“孩子们,过来,李爷爷给你们糖吃。”
孩童们你推我挤地走过来,一个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喊 “李爷爷”。李星群从随从包里摸出一把水果糖,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攥着糖跑开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扬。云暮凑过来,传音道:“李爷爷,您这人气可以啊,比上海的戏子还受欢迎。”
“别贫嘴。” 李星群瞪了她一眼,转头对李狗蛋道,“狗蛋,带我逛逛镇子吧,我看看柳家捐建的学堂。”
李狗蛋连忙应着,引着众人往镇子深处走。路上,他不停给李星群介绍:“星群爷,这镇子能有今天,全靠您和柳家的资助。五年前柳家派人来,说您吩咐要修学堂、建药堂,还给愿意种棉花的农户发种子。去年又修了这条青石板路,说是方便大家赶集。”
李星群刚想解释自己并未吩咐过这些,耳边就传来云暮的传音:“肯定是柳珏姐姐安排的,她知道您重情义,不想让您在乡亲面前落了面子。” 李星群心头一暖 —— 柳珏总是这样,默默为他做了许多事,却从不张扬。
学堂建在镇子中心,是座三进的院落,门额上刻着 “启智堂” 三个字。院子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的童声稚嫩却响亮。李狗蛋推开虚掩的木门,一位穿着长衫的先生连忙迎出来,见到李星群,愣了愣,随即躬身行礼:“您就是李公星群?学生常给孩子们讲您的故事。”
“先生客气了。” 李星群拱手回礼,走进教室。几十个孩童坐在木制课桌后,见了陌生人,都好奇地探着脑袋。先生拍了拍手:“孩子们,这位就是李星群爷爷,咱们学堂就是李爷爷捐建的,快给李爷爷问好!”
“李爷爷好!” 童声整齐划一,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李星群笑着点头,目光扫过墙上的字画 —— 大多是临摹的柳体,还有几幅画着上海的轮船,想必是从上海回来的人描述的。
“先生,镇里有孩子去上海学习技术吗?” 李星群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先生脸上露出些许尴尬:“回李公,柳家前年确实派人来招学徒,说能去上海的船厂学手艺,管吃管住还有月钱。可乡亲们故土难离,只有五个孩子愿意去,至今也没回来过。”
李狗蛋也叹了口气:“星群爷,您也知道,咱们这儿的人祖辈都守着土地,觉得出门闯荡太危险。再说上海太远了,一来一回要大半年,家里老人也舍不得。”
李星群沉默了片刻。他知道故土难离是百姓的通病,可只有走出去,才能学到新东西,改变命运。“狗蛋,” 他转头看向李狗蛋,语气郑重,“你得多劝劝乡亲们,尤其是家里的年轻人。上海现在建了新式学堂,不仅教读书,还教算术、造船、织布,学好了既能当官,也能当工匠,比守着几亩地强。”
“是是是,小的记下了。” 李狗蛋连连点头,“要不您给孩子们讲讲?您的话,他们肯定听。”
李星群点点头。先生立刻让孩子们坐好,搬来一张方桌让他站上去。李星群望着台下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想起自己当年在西华山偷偷看书的日子,声音温和却有力:“孩子们,李爷爷小时候跟你们一样,住在这个村子里。那时候没有学堂,我就蹲在土地庙的门槛上写字,晚上借着月光看书。后来考中进士,去了上海,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他顿了顿,指着窗外的西华山:“你们看那座山,李爷爷当年在山上修炼,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书,练完武还要做算术题。现在上海有能跑的火车,有能远航的轮船,这些都是读书人和工匠做出来的。你们要是好好读书,将来也能造出这些东西,还能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举起手:“李爷爷,上海的火车真的比马跑得快吗?”
“比马快十倍!” 李星群笑着回答,“等你们长大了,李爷爷带你们去坐火车,去看轮船。”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欢呼。李星群看着孩子们兴奋的模样,心里松了口气 —— 或许这些话能在他们心里埋下种子,将来总会有人愿意走出去。
从学堂出来,李狗蛋又引着李星群去了柳记粮行。掌柜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见到李星群,连忙迎出来:“李大人,小人是柳家派来的管事,柳夫人吩咐过,您要是回来,让小人给您汇报镇里的账目。” 他递上一本厚厚的账本,上面详细记录着柳家的资助款项:修学堂用了三百两,建药堂用了两百两,给农户发种子用了一百五十两……
李星群翻着账本,心里五味杂陈。柳珏不仅帮他把村子建成了镇子,还处处替他着想,让他在乡亲面前赚足了脸面。“辛苦你了,” 他对掌柜的说,“账本我不用看了,柳夫人做事,我放心。”
夕阳西下时,李狗蛋在镇里最好的酒楼备了宴席。张阿婆、李老栓等几位老人也来了,席间不停地给李星群夹菜,问他在上海的生活,说他瘦了,让他多吃点。李星群一一应着,听他们讲镇里的新鲜事: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谁家的闺女生了娃,谁家的棉花收成好…… 这些细碎的家常,像温暖的水流,淌过他的心间。
“星群爷,您知道吗?十年前您在西华山击败田虎的叛军,可救了我们全村人啊!” 李老栓喝了口米酒,声音洪亮,“当时田虎的人烧杀抢掠,都快到村口了,是您带着西华派的弟子杀过来,把他们赶跑的。您不知道,您走后,我们在村口立了块功德碑,后来柳家来人,说要给您立雕像,我们都举双手赞成!”
“还有太原府之战,您大败北齐和西凉联军,整个西北都传遍了!” 张阿婆也插嘴道,“去年有个从太原回来的货郎,说您骑着马,一刀斩了西凉的大将,比戏文里的英雄还厉害!”
李星群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都是传言,夸大了。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哪有那么神。” 他心里却清楚,这些传言和百姓的敬仰,都是实打实的威望 —— 而这份威望,或许就是赵受益忌惮他的原因,也是未来他能依靠的力量。
夜幕降临时,李星群婉拒了李狗蛋留宿的邀请。他还要赶回西安,不能耽误使团的行程。李狗蛋和老人们送他到镇门,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非要让他带上。李星群推辞不过,只收下了张阿婆的柿饼和李老栓的布鞋。
“星群爷,您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啊!” 张阿婆拉着他的手,眼泪掉了下来,“我们都盼着您呢!”
“一定,一定。” 李星群点头,眼眶也有些湿润。他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 “星群镇” 的匾额和自己的雕像,月光洒在雕像上,泛着淡淡的青光。云暮跟在他身后,传音道:“李大人,这下知道自己多受欢迎了吧?将来要是在上海待腻了,回来当镇长也不错。”
“别胡说。” 李星群催马前行,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知道,这次返乡不仅是探亲,更让他看清了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分量 —— 这份威望,是柳珏帮他攒下的,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更是未来他与赵受益、没臧庞讹等人抗衡的底气。
远处的西华山隐在夜色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李星群握紧缰绳,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无论西凉之行多么凶险,他都要护住这些百姓,护住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因为他知道,在他的身后,有无数双期盼的眼睛,等着他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