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总厅的某层,在深夜依旧灯火通明,像一条固执地嵌在黑暗幕布上的灯带。
羿晖安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急促而连贯。台灯的强光将她紧绷的侧脸轮廓映得锋利,眼底沉淀的光像是不知疲惫为何物。她肩背挺得笔直,如同她站在演讲台上时一样,仿佛这姿态本身就是她对抗一切的重甲。
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滑过凌晨两点半的位置,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
“嗯。”
羿晖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低沉而干脆,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也听不出情绪。她知道外面是谁。她的脚步踏上这一层楼的走廊时,她就听出来了。
门被无声地推开。羿晗英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黑咖啡,浓郁的苦香瞬间在空气里弥散。她脚步放得很轻,走到宽大的办公桌旁。
羿晖安并不抬头,依然专注于眼前的文件,笔走龙蛇。
晗英没有立刻放下咖啡,也没有出声打扰。她只是抱着托盘,安静地站在桌边,像个等待指令的影子。办公室里只剩下钢笔划动的沙沙声,以及挂钟一成不变咔哒声,但时间像是凝滞,只有咖啡的热气在灯下袅袅升腾。
终于,羿晖安写完了这一页的最后一个字,笔尖在纸面上重重一顿。她没有立刻翻页,只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似乎在审视刚刚落下的墨迹。几秒的沉默后,她才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如探照灯般,直接落在了站在桌边的羿晗英脸上。
晗英被这突然的注视看得有些微的不自在,但没有回避,只是迎接着对方那深不见底、也辨不出喜怒的目光。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办公室的空气更加粘稠,咖啡的热气也像要在空气中停顿、成型。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羿晗英终于觉得这沉默太过古怪。她微微侧了侧头,打破沉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姐?怎么了?”她甚至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怀疑是不是哪里不妥。
羿晖安才像是从某种思绪中抽离出来,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仿佛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和问话。她的视线从晗英脸上移开,慢慢端起咖啡杯,凑到嘴边。
她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最终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说:“哦,没什么。只是你站的那个位置,是我拿枪指过神无君的那个地方。”
晗英的表情瞬间僵住。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脚底一样,猛地向后弹跳了两步。之后,她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目光看向羿晖安。视线挪动的速度有些迟疑。她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不敢正视羿晖安的眼睛。这一切,可能是从她被任命为羿司令的那一刻开始的。也可能是在更早之前。
神无君……那个称呼本身就代表着一段讳莫如深的往事。
看着妹妹这副如临大敌、脚下着火般的反应,办公桌后的羿晖安,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微笑。一个极其罕见的、不含恶意的、甚至带着一丝……松弛?或者说,是某种看到预期反应得到满足后的趣味。
在她冷硬疲惫的脸上漾开的弧度,虽然短暂,却像冰封湖面裂开的一道细纹。
羿晗英抱着托盘,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但捕捉到姐姐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笑意时,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一丝。惊悸未退,一个念头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她……今天的心情是不是还算好?
晗英感到一种荒诞的、混杂着苦涩的庆幸。
羿晖安端起那杯滚烫的黑咖啡,凑到唇边。浓郁的苦涩液体滑入喉咙,灼烧感短暂地压下了更深层的疲惫。可是,她早已经对这种东西感知不到苦涩了。就连寻常的白开水,也只能令她感到作呕的清甜。
她放下杯子,杯底与托盘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视线依旧没有抬起,用一种近乎闲聊、却又带着惯常命令口吻的语气问道:
“昭辰还在岗位上吗?”
“在。”晗英立刻回答,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我刚送咖啡过去的时候,他还在对作战室的地图做最后的调整。看他的样子,调整完应该会过来找您沟通一下细节。”
“嗯。”
羿晖安应了一声,笔尖在草稿纸上停顿一下,留下微小的墨点。空气又安静了几秒。她忽然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
“原来你是先去看他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羿晗英却瞬间如芒在背,松懈的神经再次绷紧。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抱着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熟悉的、被审视、被计算的感觉攫住了她。
“我……”晗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解释,“下次我一定注意,先给您这边送过来。”
办公桌后的羿晖安微微皱了下眉。她轻叹口气。
“不是这个问题,晗英。”她停顿了一下,不得不特意斟酌词句。灯光在她深邃的眼眸中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真实的情绪。“我反而是希望你不要太在意这些。”
羿晗英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点头。快得像是军人下意识地承接命令。
她怎么可能不在意?在这个家里,她越来越看不懂安姐的心思了。情绪的跳跃和深不可测,让她感到深深的疲惫和茫然。也许这个位置的人,就是需要这样吧。晗英暗自揣测。像一座冰山,永远只露出水面一角,巨大的、危险的根基深藏海底,无人能窥其全貌。
那么辰哥呢?作为同样手握兵权的兄长,他似乎总是能以一种更……粗粝直接的方式与安姐相处,甚至偶尔还能调侃一句。也许他一直懂,但必须装作不懂才行?晗英心里乱糟糟地想着,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现在,晗英的姿态恭敬顺从,挑不出任何毛病。
羿晖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晗英那点细微的紧张、茫然和努力维持的平静,在她眼中一览无余。她当然知道晗英又感到了压力。
不过,无所谓。
别人内心再怎么和自己打架,再怎么揣测她的心思,再怎么在敬畏与疏离间挣扎……那都是别人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管得着吗?
想到这儿,羿晖安眼底最后一丝波动也沉寂下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无机质般的冷硬。她不再看晗英,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她随手拿起办公桌一角堆叠的、一个尚未开封的牛皮纸文件袋。
她将袋口朝下,在桌面上轻轻一倒。几份标着“绝密”字样的报告滑落出来。然而,一同滑出的,还有一个与此地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个异常精致的信封。
信封是厚实的象牙白色,边缘还带着细微的压花暗纹,在办公室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它的出现如此突兀,像一滴水珠落在烧红的烙铁上。
她立刻捕捉到了那个信封,手指顿在半空。
前一秒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羿晗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凝滞感吸引。什么东西?晗英先是没明白姐姐骤然变化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但紧接着,一股极其细微、极其淡雅、却绝对无法忽视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在空气中。
是玫瑰精油的芬芳。
清甜、馥郁,带着一种陈旧又奢靡的气息,与办公室里消毒水、纸张、墨水和金属的冰冷气味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羿晖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缓缓放下文件袋,冰冷的目光在那个信封上逡巡。然后,她伸手,拿起了放在笔筒旁边的一柄裁纸刀。刀柄是打磨得极其光滑、触手生凉的金曜石,深沉的黑色中闪烁着细碎的金沙般的光芒。刀锋极薄,寒光凛冽。
在晗英屏息的注视下,羿晖安用拇指轻轻推开刀鞘。矿石冰冷的触感似乎与她指尖的温度融为一体。刀刃精准冷酷地沿着信封顶端划下去,像切割黄油一样顺滑自然。
嘶啦——
极其利落、极其刺耳的划纸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骤然响起,如同撕裂了什么脆弱的伪装。信封被干净利落地划开了。信封内里露出的,是同样质地上乘的、带着淡淡水印的白色信纸。折叠整齐,像一封等待检阅的密函,散发着更加馥郁的幽香。
出乎晗英的意料,羿晖安的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种表情。
那是一种释然。然而,这份释然并非轻松,反而混合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了然。紧绷的眉宇间,几道深刻的褶皱也随之出现,但这并非源于压力或愤怒,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印证。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和之前相比,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道刻在铁山上的裂痕,透着森然的寒意。
羿晗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刚才跳开时更甚。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对那封信的好奇,像另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攥住她,只能僵立在桌旁,眼睁睁看着安姐脸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神情。
羿晖安的目光终于从信纸上移开,而是投向窗外深沉的、吞噬一切的夜幕。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自言自语,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
“我就寻思,时间也该到了……不然,反倒奇怪。”
这句话没头没尾,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晗英记忆中的某个匣子。
“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
“对。”她终于转回头,目光落在晗英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看不到底。“按照这个时间,”她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其他人,应该也陆续收到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列举一份早已拟好的名单。
“或许……除了仍在我们家‘做客’的两位朋友,还有——我们的哥哥。”
“结界会产生影响吗?”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羿晖安的回答干脆利落,“我非常好奇这次测试的结果。相信我们的亲人和朋友也是。我也同样想知道,远在海水之上沉浮的友人们,是否能及时收到芳小姐的邀请函。”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终于,她拿起那封信,随意地瞥了一眼。
“字迹和去年一模一样。”
空气里只剩下玫瑰香与死寂的对抗。
“你出去吧。我要自己看。”
“好的。司令”
羿晗英几乎立刻躬身,抱着托盘,快步离开。她并未因为这种不信任而沮丧,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那浓郁的玫瑰香,也隔绝了羿司令身上那让人心悸的冷漠。
她需要转移注意力,找点别的什么事,把刚才那不安的气氛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她想到羿昭辰。不是想去谈那封信——她甚至不敢去想——只是想找辰哥聊点别的,什么都好,工作、城防、他办公室新换的灯泡……只要能让她放松一点。
她熟门熟路地走向羿昭辰的办公室。
走到门口,她习惯性地推门而入。
奇怪。
没有熟悉的、明亮的白炽灯光。里面有的一片黑暗。不,还算不上,应该说是昏暗。
一点极其微弱的光源,是办公桌上一盏孤零零的绿宝石台灯。灯下投射出一圈幽暗的、范围极其有限的光晕,仅仅照亮了桌面的一小片区域重。
羿昭辰背对着门口,站在被厚窗帘遮蔽的窗前,几乎融入黑暗,只有肩背在幽绿的光线边缘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压抑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