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一凡踩着碎石翻过山脊时,暮色正将远山染成黛青色。
山脚下的小城蜷缩在河谷里,炊烟像被揉碎的棉絮,缠绕着灰瓦白墙。
他裹紧破旧的斗篷,靴底磨穿的地方渗进寒气——这是他跋涉第三十七日,肩头的行囊里只剩小半块干硬的麦饼。
城门洞的风带着淡淡的海腥味。楚一凡抚过斑驳的门楣,指尖触到一道浅刻的剑痕,心脏莫名一缩。
这感觉似曾相识,像多年前在渔村望海时,突然看见熟悉的帆影。
城内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杂货铺的算盘声、酒楼的猜拳声、绣楼的琵琶声交织在一起,却在转过街角后骤然沉寂。
最后一抹夕阳掠过屋脊时,楚一凡停在巷口。
这里的景象让他怔住:歪斜的篱笆围着半亩菜地,老槐树的枝桠戳进邻家烟囱,正是他梦里反复出现的画面。
一个猎户背着山鸡走过,腰间铜铃发出细碎的响;农妇挎着竹篮归来,篮里的茄子滚出一颗,在青石板上画出深紫的弧线。鸡犬相闻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更远处的破庙前,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缩在墙根,却不见佛家慈悲的怜悯。
一个少年捧着空碗发抖,睫毛上凝着霜花。楚一凡摸了摸行囊,那小半块麦饼硌着掌心。
他刚要迈步,却见少年突然捂住肚子,呕出一口酸水。这场景刺痛了他,好似曾经在他身上出现过一般。
舍了小半块麦饼,楚一凡转身离去。
夜风寒峭,楚一凡躲在染坊的檐下瑟瑟发抖。
对面官道上突然传来车马声,一辆青布马车踉跄着停下,车帘掀开时,一个老翁摔落在地,嘴角溢着黑血。
随从中跳出两人,腰间短刀闪着寒光。\"周员外,别怪小的们,\"其中一人狞笑着抬脚,\"您老的玉佩该换几船粮食了!\"
楚一凡出手时,短刀离老翁咽喉只剩三寸。他夺刀的手法诡异是由心而发,两个家丁还没看清招式,已打中穴位瘫在地上。
老翁咳出一口血,抓住他的衣袖:\"恩公...救我...\"
这便是周员外。三日后,楚一凡在周家祠堂叩拜天地,成了老人的义子。
周府的雕梁画栋蒙着薄尘,后院的牡丹开得正盛,却透着一股衰败气。
周老指着家谱苦笑:\"我妻早逝,无儿无女,这偌大的家业,终是要随我入土了。\"
楚一凡望着老人斑白的鬓角,叩首道:\"义父放心,孩儿必守好周家。\"
三年时光,楚一凡未动府中一砖一瓦,只将荒弃的西跨院改作书房。
周老常坐在廊下看他读书,浑浊的眼里渐渐有了光。
直到那年深秋,老人握着他的手咽气,手指还指着墙上挂的\"人性本善\"匾额。
发丧那日,楚一凡将\"周府\"匾额换下,新漆的\"楚府\"二字在阳光下泛着红漆的光泽。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周老留下的家丁中,有几个原是那夜行刺的帮凶。
他们趁楚一凡整理账册时,将掺了巴豆的汤药端来。
楚一凡识破诡计后,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在三日后设宴,当着全府人的面,从地窖里搜出他们私藏的周家族谱——上面赫然记着他们祖辈原是周家佃户,因贪墨被逐出家门。
\"因果循环,\"楚一凡将族谱掷在地上,\"你们好自为之。\"
旱灾在翌年春天降临。城外的逃荒者像潮水般涌来,挤在城门口啃食树皮。
楚一凡打开粮仓时,管家哭着拽住他:\"少爷!这是您留着买仙门引荐信的钱啊!\"他甩开手,指着远处饿晕的孩童:\"人命比仙缘更重要。\"
就在这时,他遇见了那对母子。妇人柳氏抱着婴儿跪在粥棚前,衣衫下露出的脚踝肿得发亮。
婴儿哭得嘶哑,像只待哺的蛙,不知食用了什么四肢枯瘦却腹部肿大。
楚一凡将他们接入府中,安排在东厢房。柳氏每日带着孩子来请安,眼神总是怯生生的,直到月余后,才敢提起城南的老父。
接来的老人少了只脚,耳朵也背,看人时总眯着眼睛。楚一凡让他在马厩做事,每日送去热饭。
柳氏常去帮忙喂马,一来二去,竟与老人相处融洽。楚一凡看在眼里,只当是孝心所致,却没注意到老人瘸腿的伤疤,与当年行刺周员外的家丁如出一辙。
七月流火,柳氏突然病倒。请来的郎中摇摇头:\"产后亏空,又染了暑气,难了。\"
她临终前拉着楚一凡的手,指着床边的婴儿:\"公子...灵一就拜托您了...\"
楚一凡望着孩子澄澈的眼睛,想起自己漂泊的日子,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会视如己出。\"
灵一的爷爷在五年后消失了。楚一凡派人寻遍全城,只在马厩找到半块啃剩的麦饼——与他初到小城时揣的那种一模一样。
他盯着饼上的牙印,突然想起柳氏临终前欲言又止的眼神。但他没说破,只是将灵一接到主院,与自己的义子一同读书。
五年后的秋天,楚一凡变卖了三顷良田,换来三封仙门引荐信。
他在城门口送别孩子们时,灵一突然抓住他的衣角:\"楚伯伯,我爷爷到底去哪了?\"
他摸着孩子的头,想说些什么,却只化作一声叹息:\"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
灾难在孩子们走后接踵而至。先是涝灾冲垮了堤坝,接着是蝗灾吞噬了禾苗。
楚一凡散尽家财开仓放粮,却喂不饱越来越贪婪的人心。
那些曾跪在他面前感恩的灾民,渐渐开始抱怨粥太稀、米太少。
终于在一个雨夜,数百人举着火把围住楚府,喊着\"打倒为富不仁的楚扒皮\"。
楚一凡站在门楼前,看着昔日受他接济的人砸开大门。义子从仙门赶回时,楚府已是一片狼藉。
义子红着眼斩杀数人,夺回了部分产业,却在楚一凡的呵斥下收刀:\"义父!这些人忘恩负义,为何饶他们?\"
楚一凡望着满地狼藉,只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灵一是在楚一凡六十六岁生辰那天回来的。他已是仙门弟子,腰间佩剑闪着寒光。
晚宴后,他突然摔门而入:\"楚一凡!我母亲和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楚一凡叹息一声,看着眼前这张酷似柳氏的脸,缓缓道:\"你母亲病故,你爷爷...许是回家乡了。\"
\"回家乡?\"灵一冷笑,\"我早已查明,我爷爷就是当年行刺周员外的家丁同伙,他不过是个被逼望风人,罪不至死吧?
他后来被你打断腿,扔进乱葬岗!我母亲怕我报仇,才在你面前装可怜!\"他拔剑指向楚一凡,\"你收留我们,不过是假慈悲!\"
楚一凡没有辩解。他想起柳氏临终前的眼神,想起灵一爷爷消失时的麦饼,想起那些砸毁楚府的灾民面孔。
当灵一的剑刺入胸膛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初到小城时一模一样。
义子从此颓废,楚府被村民再次抢夺。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编造出楚一凡剥削佃户、强抢民女的谣言。
当最后一面院墙倒塌时,楚一凡的冤魂站在废墟上,看着小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夜风穿过残垣,带着一丝海腥味。楚一凡的魂灵飘向当年躲雨的染坊檐下,看见一个少年捧着空碗发抖。
这场景如此熟悉,像一个轮回的圆。他伸出手,却只穿过少年的身体。
\"是我情太滥吗?\"他望着自己透明的指尖,\"还是这世道,本就是朽木之根?\"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碎了满城月光。
楚一凡的魂灵渐渐淡去,唯有那声叩问,还在故城的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