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困牛滩,往昔的黄沙历经十载悠悠岁月,悄然沉淀,竟化为了一片肥沃的田野。
遥想当年,那随风飘荡的无字旗,如今已然变换成了绣着“吴”字的玄色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城头之上,了望兵目光如炬,凝视着那商队如流的官道。
突然,铜铃般清脆的报讯声骤然响起,惊得一群正衔着谷种的麻雀,扑腾着翅膀四散飞去。
无古,这位曾经头顶石狮的少年,此刻正站在王宫的箭楼上。
他身着的铠甲,那上面的鎏金纹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粼粼微光,宛如天边的星辰洒落人间。
如今的他,已然成为了治下坐拥百万生民的吴王,肩负着一方百姓的兴衰荣辱。
无古治军,严如铁律。每月初五,他必定亲至军营,为士兵们发放军饷。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般,踱步至军营伙房。只见士兵们捧着麦饭,狼吞虎咽,吃得正香。
无古微微蹲下身子,伸出指尖轻轻划过碗沿的豁口,眼中满是关切,轻声说道:“今年秋收之后,给每人都换个新碗吧。”
一旁的老兵听闻此言,眼眶瞬间湿润,哽咽着抬手敬礼,碗里的萝卜炖肉随着他的动作晃出汤汁。
这看似平常的一幕,在十年之前,却犹如遥不可及的奢望。
而无古的父亲,如今的吴相无患子,亦未闲着。
他整日穿梭于田间地头,亲自指挥众人挖通了十八条灌溉渠。
不仅如此,他还命人在渠底铺上从铁矿精心淘来的磁石,据说这般能让禾苗茁壮成长,丰收有望。
农妇们纷纷挎着新织的布包前来领取稻种,布包之上,绣着精巧的“无”字纹,那彩线还是官府赊给她们的。
此时,一位老妪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递上一枚煮鸡蛋,满是感激地说道:“相爷,我家小子在兵营可有出息了,他还说要给您老磕头呢。”
无古大力推行“兵民一体”之策。每当春耕时节,士兵们便扛着锄头,奔赴田间,帮百姓翻地劳作。
他们铠甲上沾染的尘土,与泥土浑然一体,分不清彼此。
待秋收过后,青壮百姓则跟着军队一同操练。那长矛尖上,还挑着尚未脱粒的麦穗,仿佛在诉说着军民一心的美好景象。
夜市之中,卖炊饼的老汉能与巡逻的骑兵亲切地拉起家常。
老汉满脸自豪地说,他家三小子在兵营里学会了认字,如今都能给家书画插图了。
就这样,十年的时光匆匆流逝,吴国呈现出一片繁荣之景。
粮仓之中,粮食堆积如山,几乎要冒尖;兵器坊内,炉火日夜燃烧,照亮了整个工坊。
无古在王宫后园亲手种下了一棵梧桐树,每至秋天,他总会轻轻捡起飘落的树叶,在上面细细书写自己的治国心得。
其中一片叶子上,清晰地刻着:“民无恒产则无恒心,我吴地虽贫,然耕者有其田,工者有其器,商者有其途,此乃长治久安之根本。”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长久。当越国旗幡如乌云般出现在边境之时,无古正在专心查看新铸的火炮。
炮口映射出他坚毅的脸庞,只是眉间的川字纹,比十年前更深了几分,仿佛刻下了岁月的沧桑与忧虑。
此时,信使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怀中紧紧抱着带着朝廷朱砂印的招安文书,说道:“陛下说,若吴王肯解甲归田,可封‘安乐公’,食邑三千户。”
“三千户?”无古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打着火炮的散热孔,言语中满是不屑,“这区区食邑,够我吴地百姓塞牙缝吗?”
他不禁想起三年前,越国新皇登基之际,曾派使者送来玉璧,信誓旦旦地说要“永结盟好”,可如今却背信弃义,陈兵边境。
在三次上书求招安均被无情拒绝的那天夜里,无古独自一人在梧桐树下坐了整整一夜。
落叶纷飞,堆积在他的身旁。他默默抽出佩刀,在地上刻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个大字,每一笔都刻得深沉有力,仿佛刻在了自己的心上。
老相爷得知此事,拄着拐杖,在月光下缓缓走来。
月光洒在两人斑白的鬓角上,老相爷满是忧虑地劝道:“古儿,百姓们实在经不起战火的折腾了。”
无古缓缓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可越王却扬言,要‘人畜不留’。”
自此,小规模的战役便不断爆发,如此又过了十余年。
老将军无患子终究没能抵挡住岁月的侵蚀,溘然长逝,许多当年与无古同生共死的兄弟,也纷纷撒手人寰。
三年后,南水之畔的决战如暴风雨般猝不及防地来临。吴军的火炮在沙地上轰出一道道深沟,却终究难以抵挡越国那如洪流般的象兵。
无古骑着踏雪乌骓,挥舞着长刀,刀光如闪电般劈开晨雾。
战场上,斩落的首级如滚落的山石,纷纷滚进山涧,将那初开的映山红染得一片殷红。
他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卫队长被长矛刺穿胸膛,即便在临死之际,亲卫队长仍拼尽全力大喊:“保护大王!”
流亡的第二年,无古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遣散了所有的女眷与幼小。
他给每位夫人都发了一袋金沙,而后跪在马车前,满是愧疚地磕头说道:“是我无古无能,护不住你们了。”
最小的姨太怀中抱着襁褓中的王子,泪水潸然落下,滴在无古的头盔上,轻声说道:“大王,我们等您回来。”
此时,三千亲兵守在山谷口,他们铠甲上那曾经鲜亮的“吴”字漆,已然渐渐剥落。
无古站在断崖边,望着最后一批老弱妇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迷雾之中,心中五味杂陈。
突然,他猛地拔剑砍向身边的巨石,大声吼道:“都走!我无古一人担罪!”
为首的校尉听闻,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跪下,铠甲磕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坚定地说道:“末将等生是吴兵,死是吴鬼!”
山谷决战那日,天刚蒙蒙亮,晨曦尚未完全驱散黑暗。越军的喊杀声如汹涌的潮水般滚滚而来,势不可挡。
无古手中的刀已然卷刃,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流出。
他看见一个小兵被箭射中眼睛,却依然毫不退缩,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敌人的大腿,张开嘴巴,竟生生咬断了对方的脚筋。
“好样的!”无古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血沫,“我吴军儿郎,死也要站着!”
最后,三千将士背靠背站成圆阵,刀刃朝外,矛尖直指苍穹,宛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越军的弓箭手已然搭满了箭,却被眼前这视死如归的气势所震慑,竟无人敢率先上前。
无古缓缓擦去脸上的血污,突然,他唱起了吴地的民谣。那熟悉的旋律,仿佛带着故乡的温暖与力量。
三千人听到歌声,纷纷跟着唱了起来,激昂的歌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惊飞了满山栖息的飞鸟。
箭雨如注般落下时,歌声依旧未绝,直至最后一个音符,被那殷红的鲜血无情地淹没。
无古的头颅被送至越王面前,就在此时,无古竟忽然睁开双眼,一丝幽魂从眼中飘出。
越王见状,大惊失色,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之后,越王驾崩,越国顿时陷入内乱,国内一片动荡。
同年,无古的长子兴兵而起,凭借着坚定的信念与无畏的勇气,历经三年艰苦奋战,终于夺得大宝,国号仍为吴。
而在另一个奇妙的世界里,楚一凡的魂灵从鼎炉中悠悠飘出,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挣脱了千斤枷锁,浑身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炉壁上的符文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曾经那灼人的烈焰,此刻已化作点点流萤,围绕着鬼九和毛球轻盈旋转。
鬼九的白发上沾着些许炉灰,眉心的道纹却比以前更加明亮,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智慧。
毛球则蜷缩成一团,爪子里还紧紧攥着半块烧化的尘迹——那可是它化凡得来的化形契机。
“主人,”鬼九缓缓睁开双眼,声音带着鼎火淬炼后的沙哑,“你可知,无古为何能让三千兵将至死不渝?”
他伸出手指,轻轻指着炉底的灰烬,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因为权势,而是因为他把‘情’字,活成了百姓的饭食、士兵的刀鞘。”
楚一凡静静地盘坐在炉边,脑海中回想起无古临终前那爽朗的大笑。
那笑声里,没有丝毫的怨恨,只有一种释然,像极了当年在小城拆毁楚府时,那些灾民脸上所洋溢的疯狂与解脱。
他终于明白,情,并非是束缚人的枷锁,也不是伤人的利刃,而是如同鼎炉里的火——既能冶炼出无比坚韧的精钢,亦能在不经意间灼伤自己,关键在于如何去驾驭它。
这时,毛球打了个哈欠,爪子在炉底随意地扒拉着,没想到竟扒出了半枚玉佩。
玉佩上刻着一个“无”字,边缘还有齿状的缺口,仔细一看,正是无古儿时佩戴的那枚。
楚一凡轻轻接过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能透过这枚玉佩,听见困牛滩的风声呼啸,和南水之畔那激昂的歌声回荡。
楚一凡为此感到迷惑不已,这鼎中化凡本应是虚幻之事,如今却实实在在地得到了无古儿时的玉佩,这又分明是真实的。
难道那渔村、周府、困牛滩所经历的一切,皆为现实中真实发生之事?
楚一凡缓缓站起身来,身后的鼎炉渐渐隐去,化作点点星光,融入了那弥漫的晨雾之中。
鬼九恭敬地低头行礼,毛球则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裤腿。随后,三人一同朝着东方走去。
远处那虚幻的山峦,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刚刚展开的水墨画,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去书写新的篇章。
而在未知之外的空间中,越国旧都的皇宫之巅,无古的长子正傲然站立,手中紧紧握着父亲的佩刀。
刀鞘上的龙纹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荣耀与沧桑。
刀柄处,刻着一行小字:“情之所托,虽死无悔。”
他目光坚定地望向吴国故地的方向,那里的百姓们正在努力重建家园。
田间地头,又再次响起了那久违的歌谣,歌声悠扬,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