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头正讲到兴头上,唾沫横飞地描绘着万小姐如何美若天仙,金蟾宝如何光华万丈,被吴二这一打岔,脸上那点神秘兴奋瞬间凝固,继而化作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浓烈的讥诮。他猛地转过头,浑浊的老眼斜睨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满身臭汗、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的码头苦力,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嗤笑:“哟呵!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他上下打量着吴二,眼神像在看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摘星楼?就你?吴二?”
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黄绿色的粘液险险擦着吴二的破草鞋飞过,落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嗤地冒起一丝白气。
“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那副穷酸相!浑身上下刮不出二两油,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下贱码头工的馊味儿!还想娶万小姐?得金蟾宝?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小子,听老叔一句劝,趁着年轻,多卖几把子死力气,勒紧裤腰带,攒俩棺材本儿,回头找个膀大腰圆、能干活能生养的粗使婆娘,那才是你该走的路!安安稳稳,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摘星楼?”他夸张地挥着手,指向汴京城内那根本望不到的方向,仿佛在驱赶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那地方的热闹,是给你这种下贱坯子看的吗?你也配?!”
王老头的话像点燃了一串炮仗。
“哈哈哈!听见没?吴二这小子怕是扛包把脑子扛坏了吧?”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拍着大腿狂笑。
“万小姐?啧啧,那得是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紫袍玉带的状元郎!得是皇城里头金枝玉叶的王孙公子才敢惦记的仙女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做这种梦?”
“快醒醒吧!工头来了!再磨蹭,下午的工钱还想不想要了?皮痒了找抽是不是?”
刺耳的哄笑、恶毒的嘲讽、毫不留情的奚落,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劈头盖脸地扎进吴二的耳朵里、眼睛里、心里!他脸上那强行挤出的、僵硬的谄笑瞬间冻结,随即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紧接着又猛地涌上,涨得通红发紫,一直红到脖子根!一股难以言喻的、岩浆般滚烫的羞愤和强烈的屈辱感,轰地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他死死地捏紧了拳头!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粗糙的指甲深深嵌进沾满泥灰的掌心皮肉里,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指关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那些恶毒的嘲笑声,非但没有像冷水一样浇灭他心头的毒火,反而像是一桶滚油,狠狠地泼了上去!
“轰——!”
名为“野心”的火焰,混合着滔天的屈辱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迟疑!烧尽了他最后一丝属于“吴二”的怯懦!
他没有再看王老头那张令人作呕的老脸,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嘴脸。他猛地转过身,低着头,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在绝境中嗅到唯一生路的困兽,用肩膀狠狠地撞开挡在身前看热闹的人群,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汴京城那如同迷宫般喧闹、散发着复杂气味的街巷深处!
汗水浸透了他唯一一件破旧的单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又被烈日烤得半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脚底那双破草鞋早已磨穿,滚烫的石板透过薄薄的鞋底灼烤着脚心,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钻心地疼。但他不管不顾,仿佛失去了痛觉。
“劳驾!摘星楼怎么走?”
“摘星楼!请问摘星楼在哪儿?”
“这位大哥,摘星楼往哪个方向?”
他逢人就问,声音嘶哑而执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迫。不管对方是挑着沉重担子匆匆赶路的货郎,是茶馆门口懒洋洋打着哈欠的伙计,还是挎着腰刀、满脸不耐烦巡街的差役。他死死地盯着每一个可能知道答案的人,眼神里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孤注一掷的贪婪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那些码头上的嘲笑声,如同附骨之疽,依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挥之不去。但此刻,这些声音非但没能让他退缩,反而像是一声声战鼓,催促着他向前、向前!再向前!怀中,那枚紧贴着滚烫胸膛的残缺铜钱,正散发出越来越灼热的温度,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皮肉生疼,也烫得他心头发狠,烫得他眼中只剩下那唯一的目标!
终于,在不知穿过了多少条狭窄肮脏、污水横流的陋巷,挤过了多少条车水马龙、脂粉飘香的繁华街道,问了不下百人,走得双腿如同灌了铅、脚底磨出血泡之后——
一座巍峨到超乎想象的楼阁,如同神话中支撑天地的巨柱,猛地撞入他早已被汗水模糊的视野!
金碧辉煌!琉璃瓦在午后最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千万道刺目的金光,远远望去,整座楼宇仿佛通体由黄金和火焰铸成,辉煌得令人不敢直视。楼阁高耸,飞檐斗拱,层层叠叠,直插云霄,仿佛真的只要伸手就摘下天上的星辰!楼阁的顶端,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的牌匾,在万丈光芒中熠熠生辉,三个龙飞凤舞、气吞山河的大字,如同三柄利剑,狠狠刺入吴二的眼帘:摘!星!楼!
吴二猛地停住了脚步,像一尊突然被钉死在原地的石像。他站在距离摘星楼还有两条街的巷口,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哮音。汗水如同小溪,顺着他黝黑的脸颊、脖颈、胸膛不断淌下,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深色的水渍。他死死地盯着那座不属于他世界的、奢华到极致的楼宇,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复杂情绪——惶恐、自卑、犹豫——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又被巨大诱惑点燃的、孤注一掷的贪婪光芒,如同两点幽深的鬼火,在瞳孔深处疯狂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