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冰雪凛冽。
风雪割裂天幕,蜀江如玄冰巨龙盘踞,在苍茫天地间蛰伏。
冰面如镜,倒映着一辆疾驰的囚车,车轮碾过坚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朝着楚河方向疾驰。
项无敌意识渐渐清醒,九螭寒髓镯在腕间游动,穿透琵琶骨的玄铁锁链随颠簸绞紧血肉,冰晶沿着伤口蔓延至锁骨。
霜螭守心坠在颈间泛着冷光,这是百年前楚山河亲手系上的至宝,此刻不断的喷薄寒气,将她彻底冻结成冰雕。
“王兄……”
项无敌心中一片冰凉,苦涩低喃:“为了对付小妹,你竟如此煞费苦心。”
在这玄冰的桎梏下,她连颤抖都成了奢望。
眼珠被冰霜凝滞,视线模糊不清,唯有囚车下方的冰面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曾几何,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可却沦为阶下囚徒。
霜螭守心坠微微闪烁,白光映照着她恍惚的眸光。
冰面倒影如走马灯流转,将她的神识,拖入百年前的熔炉。
那一日,记忆里特别的热,空气里是扭曲的热浪,仿佛整座府邸都在蒸笼里。
我盘坐在密室的蒲团上,浑身血脉如岩浆般沸腾,元婴在丹田内绽放出前所未有的金芒。
这是即将突破元婴后期,晋升元婴大圆满的征兆。
从小到大,我的修炼之路从未有过瓶颈,道途似楚河奔流般顺畅无阻
筑基、结丹、化婴,皆如水到渠成,甚至连一枚丹药都未曾服用过。
千年以来,我甚至不知结婴丹为何物,仅凭霸王血脉的天赋,便一路高歌猛进。
元婴大圆满,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四海天将。”
我睁开双眸,眼底金芒流转:“本府即将破境,你在外护法。”
这位神策府第一天将应是,守卫在密室的门外,若没有我横空出世,此刻坐在府主之位上的本该是他。
可五百年来,他始终如磐石般守护在我身侧,甘愿做我手中最锋利的枪。
那时我尚不知人心险恶,满心想着待我突破大圆满,定要助王兄横扫八荒,让大楚旌旗永远插在汉界山巅。
密室内,东海沉香在青铜炉中袅袅升腾。
四海天将说这是用千年养神木所制,最能镇压心魔。
我信了。
前三日,修炼确实顺遂。
丹田内的元婴已化作纯金之色,霸王血脉在奇经八脉中奔涌如潮,将每个穴窍都冲刷得晶莹剔透。
按照这个速度,七日之内必能功成。
变故发生在第三日深夜。
“轰——!”
一道紫雷劈在静室穹顶,寒气顺着地脉裂隙渗入。
本该安神的沉香突然变得甜腻刺鼻,我的神识开始恍惚。
无数被深埋的记忆碎片,此刻如毒蛇般撕咬着我的识海:
“女身男命,必撼王权!”
这是父王冰冷的声音。
“从此你随母姓,改名项无敌。”
玉玺盖在诏书上,传来闷响的声响。
“都怪为娘出身卑微……”
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指在颤抖……
“堂堂大楚,竟要靠女子传承霸王血脉?”
朝堂上,隐约传来百官窃窃私语声。
……
这些尘封已久的诛心之言,此刻如同淬毒的箭矢般,一支支钉入我的神魂深处。
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噗——!”
一口滚烫的金色血液从喉间喷涌而出,溅落在青砖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体内的霸王血彻底失控,在经脉中疯狂奔涌,就像千万匹脱缰的烈马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这种血脉反噬的痛苦,每隔十年就要经历一次。
往日,我总借着刺绣女红来转移痛楚,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凶猛,仿佛有千万把烧红的钢针,正从骨髓深处往外扎。
最可怕的是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
父王失望的叹息,母亲含泪的自责,朝臣们窃窃私语的画面,如同梦魇般在识海里翻腾。
这些年来积压的委屈与痛苦,此刻全都化作锋利的冰锥,一下下凿着我的道心。
“啊——!”
我蜷缩在蒲团上,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金色的血珠顺着七窍渗出。
就在意识即将崩溃的瞬间,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阿项!”
王兄的声音里,裹着前所未有的焦急。
我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他玄色蟒袍的衣摆扫过满地金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跟前。
“晋升元婴大圆满,岂能如此莽撞?”
他冰冷手掌传来温度,贴上我冷汗涔涔的额头,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
“快把这个戴上。”
一枚冰晶般的玉坠从他掌心垂下,在昏暗的静室里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
当坠子贴上皮肤的刹那,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经脉游走,将沸腾的霸王血一点点镇压。
那些撕扯着我神魂的杂念,也如潮水般退去。
“此物,名唤霜螭守心坠。”
王兄修长的手指为我系好绳结,玉坠垂落的弧度,恰好贴合锁骨上。
“当年在极西灵域偶得,便是为今日准备的,可以保你心魔不侵。”
他眉眼间的担忧尚未散去,嘴角却已扬起熟悉的温柔弧度。
这个笑容让我想起千年前,他站在楚河畔为我放河灯的模样,那时河面的粼粼波光,也是这般落进他含笑的眼眸里。
从小到大,旁人不是畏惧我的霸王血脉,就是嫌弃我的女儿身。
唯有王兄,永远会用这样温暖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我是什么稀世珍宝。
这枚此刻紧贴胸口的守心坠,是他送我的第一件,也是我人生唯一收到的礼物。
轰隆——!
囚车碾过冰面突起的岩石,剧烈的颠簸,将记忆碎片震得支离破碎。
项无敌垂目望着胸前,那枚霜螭守心坠正泛着寒光,宛如一条蛰伏的毒蛇,吐着信子将寒意渗入骨髓。
“王兄……“
她喉间溢出一声苦笑,百年前那场‘救命之恩’,原是精心编织的囚笼。
守心坠锁住神魂,九螭镯禁锢血脉,每一道刺骨痛髓的寒息,都在嘲笑着她的赤诚。
千年未落的泪,在此刻竟决了堤。
滚烫的泪珠刚涌出眼眶,尚未滑落便已被极寒封存,化作一粒粒冰晶簌簌坠落。
风雪愈发狂暴,模糊了蜀江两岸的轮廓,也模糊了她逐渐黯淡的眸光。
倏地,识海深处传来熟悉的震颤。
“小子?”
她涣散的瞳孔微微收缩,干裂的唇瓣扯出讥诮的弧度。
“连你,也在盼着本府去死吗?”
风雪呜咽着灌入囚笼,将她的自嘲碾成齑粉。
信念崩塌的轰鸣在胸腔回荡,比冰面破碎的声响更刺耳。
原来这千年岁月,不过是楚王权柄下的一局棋——而她项无敌,终究是那枚被弃的棋子。
“都拿去吧!”
她突然仰天长笑,震得锁链铮铮作响。
金血从崩裂的虎口渗出,在冰面上灼出星星点点的光斑:“你们楚氏视若珍宝的霸王血,于我不过是蚀骨的毒!”
蜀江的朔风卷起漫天雪沫,将囚车吞没在苍茫之中。
项无敌缓缓阖眼,任由冰霜爬上战甲,一寸寸封冻那颗跳动千年的心。
风雪肆虐,天地间一片苍茫,疾风天将衣袂翻飞,步履却愈发沉重。
每一声锁链铮响都如针刺心头,他不敢回头望囚车中的身影——那个曾将他从死士中提拔为天将的府主。
蜀江千里冰封,万里之外的天都山关隘,更是被厚重的雪幕重重笼罩。
整座雄关在暴雪中艰难喘息,似要被这漫天飞雪彻底吞没。
那日兵败后,楚有才栽倒城垛上,至今昏迷未醒。
整座关隘的军务,尽数落在神策府众天将肩上,至于这位沉睡的世子何时苏醒,竟无人问津。
四海天将矗立在城头,三叉神戟寒光凛冽,目光越过天都河北岸,望向那连绵不绝的敌军营帐,冰雕般沉默不语。
“大哥!”
五岳天将并肩而立,山岳般身躯迎着寒风,他喉结滚动数次,最终挤出沙哑的低语。
并肩而立,声音低沉,欲言又止。
“大哥……那日府主落败……有些蹊跷。”
话音,在凛冽朔风里支离破碎,余音却如同重锤般,砸落在四海天将的耳畔,他鎏金面甲下瞳孔紧缩,仰首望向铅灰色的天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风雪呼啸,五岳天将攥紧手指,声音里压抑着怒意。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凛冽朔风,硬生生的掐断。
“老二,你心里清楚。”
四海天将嗓音低沉,如寒风刮过冰面,裹挟着刺骨的寒意。
“九劫裂天锤第七式·逆天,本是元婴大圆满修为,方可驾驭的杀招,可府主以血脉为薪柴,燃魂为焰——”
说到这里,他声音更是冰冷,如同这漫天冰雪般刺骨凛冽。
“府主强催霸王血脉越阶施展,如同烈火烹油——血脉反噬之苦,便是天道对僭越者的惩戒。”
五岳天将脸色微变,山岳般身躯猛地一颤。
“无论胜负,府主都会重伤!”
四海天将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冰晶,如同宿命般转瞬即逝。
“我已命小七……护送府主回楚河疗伤。”
最后几个字轻若雪落,顷刻便被凛风碾碎。
“大哥!可那鬼影天将的骨伞,大汉国那四位高手的埋伏——”
五岳天将满脸怒意,话音在齿间碾得粉碎。
“难道王上早就算准……府主必败?”
四海天将的指节倏然收紧,三叉神戟在掌中微颤。
“老二……”
这声叹息重若千钧,震得周遭雪幕为之一滞。
“神策府的戟,从来只向王旗所指。”
五岳天将如山崩般后退半步,护心镜映出兄长冰冷的面甲。
“大哥……”
他喉结滚动三次,最终迸出带血的哽咽。
“你……变了。”
五岳天将木然的转身,那道曾能力扛九岳的背影,此刻在暴雪中佝偻如垂暮老叟,每步都在冻土留下深深脚印。
变了?
三叉神戟的寒光,映在四海天将的脸上,那双眼眸如冰封的湖面,晦暗不明。
早就变了!
一百年前,就已经变了!
四海天将伫立在风雪中,三叉神戟的寒意渗入骨髓,却不及他心中冰冷的万分之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日的沉香,是他亲手点燃的。
静室外的青铜灯盏,映着他微微发颤的手。
养神木的香气本该清冽如雪,可掺入那瓶‘锁心髓’后,便成了甜腻的毒。
王上的密令,在袖中灼烧着他的理智:“若她破境,大楚万里河山,必然要改姓‘项’了。”
神策府,自上古传承至今,唯以楚氏为尊,此乃亘古不变的铁律!
作为前任府主之子,他在父亲临终道陨之际立下血誓。
此生此命,必效忠于楚氏王权。
这并非选择,而是宿命。
清楚的记得,在三更的梆子声传来时,静室内传来第一声闷响——那是项无敌跌倒在蒲团上的声音。
“府主?”
他叩门的指节悬在半空,喉结滚动,咽下那句未能出口的“对不起”。
门缝里渗出金色的血,像熔化的琉璃,灼得他眼眶生疼。
七窍流血的模样,与千年前那个徒手撕裂妖兽的少女重叠在一起。
那时他跪在神策府选拔场上,是她从万人中点中他的脊梁:“此人戟法,有山河气象,合该做本府的枪。”
可如今,他这杆枪,正捅进她的咽喉。
紫雷劈落时,他故意震碎了静室的地脉禁制,寒气顺着裂缝爬进去。
静室的门被撞开时,他险些丢掉三叉戟。
楚王的金色蟒袍掠过身侧,指尖那枚霜螭守心坠泛着冷光,像是一条蓄势待发的蛇。
“阿项!”
楚王喊得那样真切,仿佛真是为救胞妹而来。
他看着楚王为她系上玉坠,看着他以灵力为她疏导经脉,甚至看见他转身时投来赞许的一瞥。
记得那眼神,跟当年赐他三叉神戟时一模一样。
“变了?“
四海天将指尖轻颤,望着天都河北岸营帐,三叉神戟的寒光映着他晦暗的眸子。
“回不去了……”
风雪吞没余音,却吞不掉识海里楚王赐戟时的烛火——那日接过的究竟是神兵,还是枷锁?
“永远——回不去了!”
这一声低语,裹着凛冽的风雪,在戟刃上凝成冰霜,又寸寸碎裂。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
那日在静室,被他亲手锁住的,不止是府主元婴大圆满的境界,更是自己那颗赤诚的道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