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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中道的雨,下起来便没完没了。冰冷的雨点子砸在牛皮蒙就的军帐顶上,发出沉闷又连绵的鼓点声,混杂着营地泥地里污浊的水流汩汩淌过的声音,令人心头发沉。空气里弥漫着湿柴燃烧不尽的呛人烟气和浓重的土腥味。新兵营的角落里,辛以烛靠着一根粗粝的支撑帐杆,闭目调息。她身上套着和其他新兵一样粗陋的灰褐色葛布短打,湿气早已沁透了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阴冷。只有那双搭在膝上的手,骨节匀亭,指甲修剪得极短而干净,与周遭那些因常年劳作而粗糙黝黑的手掌格格不入。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搁在腿边的陈旧剑鞘。鞘是普通硬木所制,缠着磨损的皮条,毫不起眼。唯有她自己知道,在剑柄与鞘口相接的隐蔽处,用极细微的针脚绣着一道扭曲的暗纹——那是辛周皇子才能使用的鸢尾花纹。一丝若有若无的锐气,如同蛰伏在鞘中的剑锋,在她沉静如水的眉宇间流转。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裹着雨水的冷风和一个同样湿淋淋的身影。来人身材高大,披着半旧的蓑衣,蓑衣下露出月家军制式的银色轻甲,甲叶在昏黄的牛油灯下闪着幽微的光。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打湿了肩甲。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新兵们或疲惫、或惶恐、或麻木的脸上迅速扫过。

“月校尉!”值夜的老兵连忙挺直了腰板。

月其煜,月家军校尉,年仅十八,却已是这片西南边陲令宵小闻风丧胆的名字。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最终落到了角落里的辛以烛身上。她依旧闭着眼,仿佛周遭的喧嚣与这位突然闯入的年轻校尉都与她无关。那份在泥泞军营中格格不入的沉静,像磁石一样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月其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落在辛以烛耳边,“叫什么?”

辛以烛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极美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瞳孔在摇曳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墨玉的深黑,清澈却又深不见底。她平静地迎上他的审视:“阿竹。竹子的竹。”

“阿竹。”月其煜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视线在她搁在腿边的剑上停留片刻,“会武?”

“略通皮毛,家传的几招防身术。”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带着流民应有的拘谨和一丝恰到好处的防备。

“随我来校场。”月其煜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他转身离开,蓑衣带起一串水珠,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身边另一个新兵用肩膀顶了顶辛以烛,语气里带着一丝羡慕:“阿竹,听说月校尉在选兵去诸葛亮城执行任务,你这是被看中了!”

“嗯。不过,也得等校场比武之后才知晓结果。”辛以烛倒是平静。她抱着剑起身,披上蓑衣,匆匆跟上月其煜的脚步。帐外,已经有二十几个幸运儿和她一样,被选中去校场比武。

辛以烛将蓑衣掩了掩,母皇的密令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黔中道几个羁縻州的地方土司为了敛财,借“茶马商道”的由头,利用假商队将辛周百姓骗去位于辛周、南诏、吐蕃多国交界的“诸葛亮城”,将良民贱卖为奴隶卖往吐蕃、天竺等国。这是母皇给她的及笄礼——晋王的封号,和一个历练的机会。

雨中的比武,对于辛以烛来说并无悬念。她三岁就随着母皇习武,不会输给任何人。但她也是隐名埋姓进入的月家军,因此她有意藏拙,留了一手。尽管如此,她依旧能看见月其煜眼中闪过的惊艳。他从这些人里最终点出了十二个人,“阿竹”首当其冲。

营地的梆子敲过三更,雨势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白日里训练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巡夜士兵单调的脚步声和远处山林间不知名夜枭的啼鸣。辛以烛悄然起身,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无声地出了营帐。

校场边缘一个简陋的草棚下,地面相对干燥。她抽出鞘中的剑。剑身并非名品,却打磨得极为锋锐,在稀薄的月光下流淌着一泓秋水般的寒光。没有多余的花哨,她开始演练最基础的剑式。刺、撩、格、点,动作简洁洗练,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每一次挥剑,每一次步伐的转换,都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仿佛与这片被雨水浸泡的沉重大地无声对话。

她沉浸其中,心神凝聚于剑尖一点寒芒。这剑法,脱胎于月家枪,是母亲辛温平年少时,得月霜双亲授月家枪法后,融会贯通,化枪的雄浑刚猛为剑的灵动锋锐所创。每一招每一式,都刻印着月家枪法的筋骨与神髓。

一道锐利的风声,毫无征兆地自身后破空袭来!

辛以烛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的本能反应远超思考。她没有回头,左脚如同灵猫般向侧后方迅捷滑开半步,同时上身如风中弱柳般向后微仰,手中长剑并不格挡,而是借着旋身的力道,剑尖化作一道冷电,疾点向来袭者持“兵器”的手腕脉门!

“嗤——啪!”

一根青翠的竹枝,带着湿冷的雨气和凌厉的劲风,几乎是贴着她的咽喉皮肤掠过,最终停在她颈前三寸之处。而她手中的剑尖飞快地在来者的手腕上一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辛以烛保持着旋身后仰、剑指前方的姿态,墨玉般的眼眸抬起,正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月其煜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手持一根新鲜的竹枝,保持着进攻的姿态。只是辛以烛已经点上了他手腕的穴道,月其煜手上一麻,竹枝险些脱手。月其煜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蓑衣上的雨水滴落在她脚边的泥地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紧紧锁住她,里面翻涌着惊疑、审视和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

棚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浓墨般的夜幕,瞬间照亮了两人对峙的身影。紧跟着,炸雷轰隆滚过天际,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惨白的光亮中,辛以烛的脸庞清晰无比——雨水沾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那惊鸿一瞥的容色,在雷霆电光之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近乎不真实的出尘之美。

月其煜的心跳,在那雷霆炸响的瞬间,漏跳了一拍。竹枝上传来的、方才与她的剑格挡时那一触即收的微妙力道感,清晰地烙印在掌心。那不是寻常流民会有的反应,更不是“略通皮毛”能解释的格挡与反击。那滑步闪避的身法,那后仰旋身的柔韧,尤其是那反手点刺的精准角度与速度……分明是他月家枪法“风影游踪”。

“新兵‘阿竹’,”月其煜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穿透淅沥的雨声,敲打在辛以烛的心上,“你入营不过十日,从未习练月家枪法——”

他握着竹枝的手腕微微向前递了半寸,那翠绿的竹尖几乎要触碰到辛以烛因刚才动作而微微起伏的颈动脉皮肤,带来一丝冰冷的威胁感。他高大的身躯也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形成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为何你的剑法身法,”月其煜的目光如同鹰隼攫住猎物,死死盯着她眼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处处有我月家枪的影子?!”

雨点敲打着草棚顶,发出噼啪的轻响。辛以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气息和毫不掩饰的怀疑。她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她缓缓收剑,动作沉稳,仿佛颈前那根随时能洞穿咽喉的竹枝并不存在。

“月校尉说笑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坦荡,“阿竹的剑法是家母所教,乡下把式罢了。或许……家母年轻时也曾有幸在月家军待过,学过几招?故而有些影子遗留下来?”

她微微偏过头,目光坦然迎向他探究的视线。那双墨玉般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清晰地映出月其煜年轻而紧绷的脸庞。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恰好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雨水打湿的长睫下,那双眼眸清澈见底,仿佛能涤净世间一切尘埃,又仿佛蕴含着千仞雪山般的孤高与凛冽。

月其煜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心头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余音带着莫名的震颤。他猛地收回了竹枝,动作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竹枝上的雨水甩落几滴,溅在辛以烛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哼。”他喉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目光却像是被烫到般,从她脸上移开,投向棚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最近西南不太平,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你说的话,”他顿了顿,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几分刚才的咄咄逼人,“最好句句都是实话。”

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雨声沙沙作响。方才那雷霆电光下惊鸿一瞥的容颜,如同烙印般刻在月其煜的脑海中。他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凉意直冲肺腑,试图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躁动。

他当然记得自己为何一眼就挑中了她。不仅仅是因为她考核时展露的那手干脆利落、远超流民水准的剑法,更因为这张脸——这张美得近乎妖异,足以让任何男人失神,也让任何心怀不轨之徒趋之若鹜的脸。

在诸葛亮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里,在充斥着贪婪与暴戾的奴隶黑市中,这样一张脸,是绝佳的通行证,也是最致命的诱饵。它意味着她可能有机会接触到黑市里那些隐藏在幕后的真正“大人物”,那些操控着这条血腥奴隶贸易链的土司、贵族甚至异邦的权贵。这是整个潜入任务中,可能获取核心情报的关键一环。

然而,这个念头刚在心头滚过,一股强烈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担忧便如毒藤般缠绕上来。这同时也意味着,她将暴露在最凶残的豺狼眼中,承受远超其他斥候小队成员的巨大危险。一个行差踏错,一句应对失误,甚至只是某个权贵的一时兴起,等待她的结局都可能是生不如死,是彻底沦为玩物,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座罪恶之城的深处。

“去诸葛亮城,我们的任务,下午的时候已经讲过了,”月其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雨声更低沉,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你清楚我们要做什么吗?”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辛以烛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锐利的审视被一种复杂的忧虑取代,如同浓雾笼罩下的深潭。

“月校尉这话是什么意思?”辛以烛微微歪了歪头,带着少女的俏皮,丝毫没有被他沉重的心情影响到,“月家军,还有让人知难而退的规矩?”

“……”月其煜心想,自己会和她说这些或许也是疯了,“不,只是怕你没有做好觉悟,耽误了我们的任务罢了。”

月光艰难地挤破云层,这一次,清冷的光华终于更多地倾泻下来,洒落在她身上。她挺直了脊背,那身粗陋的葛布短打,竟也掩不住此刻她身上勃发的一种凛然之气。墨玉般的眼眸中,映着清冷的月华,清晰地倒映着月其煜带着忧虑的脸庞,但那眼底深处,却仿佛蕴藏着万仞高山、奔涌江河,是足以承载整个辛周天下的广阔与厚重。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少女的清越,却清晰地穿透淅沥的雨声,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月校尉多虑了。”她的目光越过他,投向棚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投向那隐藏在西南群山之后的罪恶之城,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的命,本就是属于辛周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更明亮的闪电划破长空,短暂地照亮了整片校场,也照亮了辛以烛眼中那山河凛冽、万死不辞的决绝光芒。惊雷紧随其后,轰然炸响,仿佛为这无声的誓言,擂响了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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