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何楚卿心虚的没敢看顾还亭。
司令倒说话了：“是了...他们二人当年在玛港，可谓是闹得满城风云，里斯本赌场一整夜不得消停。”
倒是的确闹得阵仗够大。
裴则焘让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地晃过，哈哈大笑：“那你们可要得空多叙叙旧啊。”
送客快到门口，江媛终于赶了过来，和局长道别。
裴则焘打量了一会这对新人，由衷地说：“顾司令在虹海的时候，曾一度是闺阁小姐们最理想的夫婿。司令倒是会推脱，逢着机会就说自己已有婚约了，可见将来也是个顾家的。鄙人真心恭祝你们白头永偕，剩下的话，待到结婚时候说！”
江媛笑着听，手便挽上了司令的胳膊。
何楚卿就立在他们斜后侧，不知怎的，看见这景象倒是没有那般气恼，还有功夫愧对新娘。
他正庆幸，裴则焘到底是要走了。
裴局长在北宁期间，还指不定要掀起多大的风浪。不论如何，一定得先管住何辰裕。
局长才转身，他身侧一个调查员就猛地冲上前一步，像是挤了他一下似的，令裴局长一个踉跄。
何楚卿还没看明白，那调查员胸口就炸开了一朵血花。
调查员们蜂拥而上，最先挨了枪子儿的那个，无人问津地瘫倒在何楚卿眼前。
枪声像几秒后才传过来的。
啊？
何楚卿呆了一刻。
宴席上，诸位太太们目瞪口呆了一秒，接着捂嘴的捂嘴，尖叫的尖叫。
何楚卿才抬头，下意识去寻找这突变到底是谁发起的。
站在二楼楼梯口转角处，隔着栏杆，拿着手枪正瞄准的那人穿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袭西装。
顾一盈扶着公孙眉，正不知所措，傅月襄已经赶去了。
枪响离着太近，对方的目标又是裴则焘，周边人难免被波及。
顾还亭一手护过江媛，另一手要去够何楚卿。
何楚卿毕竟站得有点距离，这一把竟然捞空了。最掉链子的是，那人还有点发愣，没动弹。
“何...”顾还亭急得要命。
何楚卿忽然一下扭过头来，大叫一声：“元廊！”
久经沙场的顾司令明白了，却还没能做出反应。
谁晓得何楚卿怎么动作那么快？几乎同时，他整个人就扑了过来。
顾司令实打实地被和他身高相仿的成年人砸中，怀里还带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猝不及防地勾着三个人一起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一刹那，顾还亭似乎听见了一声闷响。
情急之下，他没法辨认出那究竟是谁的闷哼还是谁又中弹了，只来得及把何楚卿的脑袋护住。
重重地往瓷砖地上一砸，三个人都摔得浑身直疼。
顾司令的兵士抄起枪，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地打向那人。
薛麟述早在枪声刚响起就借着位置优势偷偷摸上了楼梯，预备和兄弟们来个前后夹击。
果然，才上半层楼就看到了那人的鞋跟，薛麟述下意识一猫身，那人一枪打空了。
他迅速直起身要回击，却见那人的血已经浸透了衬衫，瞪着一双大眼仰面摔了下去。他攥着枪上前去试脉搏，发现人已经死了。
这时候，阮钦玉带着人从另一侧赶到了此处。见此情形，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厢，顾还亭撑起身子，再顾不上管别人。司令双膝地，生怕何楚卿摔了哪里，没敢妄动，先拍了拍肩膀，急问：“焉裁，焉裁？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何楚卿偏头看向他，不知哪儿传来的剧烈的疼痛先让他眉头一皱。他想去抓顾还亭的手。
顾还亭明白他的意思，和他紧紧握住。
这时候，顾还亭已经看见他身下蔓延出的血迹了。
司令大脑一片空白，木然地伸手去拭了一下，摸了一手黏腻的还带着温度的血。
他面上依旧冷静自持地说着：“先别动，你是中弹了。还不知道伤在哪里，不要妄动。乖一点...”
但他的眼泪却划了一滴下来，坠到了何楚卿面颊边，顺着脸滑下去，倒像是他哭了。
身旁吵吵嚷嚷的，何楚卿根本没听。
他大概是后背中弹了，疼的要命，无暇说话，直吸冷气。
公孙眉和顾一盈前后赶过来。小丫头吓得要命，眼泪立刻啪嗒啪嗒往下掉，嗫嚅着叫：“焉裁哥——”
“去叫医生过来，邻近就有一家医院。”顾还亭沉声对身边的士兵说，“要快。”
何辰裕遥遥看见何楚卿倒下，直直飞奔着横跨了一整个大厅过来。他趴跪在地上，没看顾还亭，却在质问他：“他怎么了？我问你他怎么了——”
顾还亭没抬头，只说：“抱歉，是我...是我不周。”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何辰裕不好继续呵斥，只愤愤地想，当然是你的错。
他已经从何楚卿的情况看出来，这一枪并没伤在紧要处，但他仍是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方才，大司令的泪水是刹那间落下来的，甚至于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泪水，何楚卿还是很得意。
他抽着气，疼得直发抖，仍是短暂又急促地笑了一下。笑了一下，又疼的想皱眉，还怕自己的表情过于狰狞，强忍着。
顾还亭有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为他这得瑟劲儿发笑，只是心里总还若隐若现地绞着。
耍完这一通，他安慰何辰裕和顾一盈，声线颤抖着说：“没、没事...”
就是熟识、不熟的人都围着他，像看什么似的，让他有点抹不开脸。
他说话的表情毫无说服力。
顾还亭轻声呵斥：“你要是疼，就把嘴闭上。”
何楚卿一扁嘴，转向何辰裕。
何辰裕大抵是从兄长中弹的这一幕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的。他紧紧地咬着下唇，表情比何楚卿这个中了弹的还要痛苦似的。
对上何楚卿的目光，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而后，他有些愤恨地看了一眼置身事外地立在一边的江媛。
而江媛正神情严肃地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只有一个人，完全不在意究竟谁，受了多严重的伤。
确认安全后，裴则焘即刻率人前去查看凶手。可惜，只有一具死透了的、散发着血腥臭的肉等着他。
“唉。”裴则焘真情实感地叹了一口气，感慨道：“看来，北宁的流党比我料想还要严重。我们的行程是很秘密的，在宴会厅也才呆了半钟头。这个人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又是怎么策划的行动？得好好查这一点。”
阮钦玉本来想说，这也未必就是流党。她到底只顺从地敬了个礼：“是。”
临走前，她最后瞥了一眼死者了无生气的面孔，似乎能品味出一些尤有不甘。
虽然医生来了，简单地处理过伤口，何楚卿还是被搬到了医院，进行了取弹药和缝合的手术。
顾还亭把母亲劝回去，却没劝动妹妹，自然而然，傅师长也留了下来，宴会剩余的事宜，由于顾家和江家的长辈都多少受了惊吓，白鹭主动接手，顺势配合调查局工作。
何辰裕当然留了下来，江媛也跟了上来。
趁着手术还没完成，江媛去了一趟洗手间，再出门时候，就见到何辰裕立在廊边的窗前。
正是下午，天色有点阴，医院的走廊还是透亮。
江媛走近他，先道歉：“我没想到你的哥哥会受伤，真是对不住了。”
对她，何辰裕少见地板着脸：“你既然临时起意，就该想到会有无辜的人受伤。你姐姐也在场，你不怕受伤的人是她？”
江媛黯然了一刻，继而坚定道：“有那么多儿女都为革命付出了生命，如果是我的姐姐，虽然悲痛，但我能够接受这个结果。”
何辰裕沉默了一刻。
惭愧。如果换成他，不论如何，是接受不了的。
何辰裕又问：“你安排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他的背景不会有问题吧？”
江媛笃定道：“绝对不会。孤苦伶仃，是我家里的下人。背地里，我一直和他维持着亲密关系，就是为了有一日他能为我所用。虽然裴则焘没死，好歹也死了两个调查员，不亏。”
何辰裕语气缓和了一点：“其实你可以提前走的。毕竟，很多女士都吓得不轻。”
江媛温柔地笑了一下：“那可不行啊，我可是顾司令的未婚妻。他在哪里，我到底是要陪着的。不然怎么获取他的信任？”
何辰裕不解道：“那你还舍得在自己的订婚宴上闹这一出？”
江媛无所谓地说：“什么订婚宴，反正不过三个月。”
何辰裕问：“什么三个月？”
江媛想了想，还是和盘托出了：“顾还亭答应和我订婚，但是三个月内，要我们江家自己找借口主动退婚，算是还江家一个脸面，否则，他就要自己主动来退掉。”
何辰裕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毕竟，表面上看来，也是江家拼命要往上缠。不过，顾还亭会为了江媛的名誉暂时答应订婚，倒是出人意料。
在何辰裕看来，顾还亭这个人几乎在为人处世上处处是底线，这么心甘情愿地被强人所难，也是稀奇。
江媛将头发别到耳后，接着说：“所以，在这三个月里，我想，最好的结果是能培养出来一点感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虽然何辰裕还看不惯顾还亭，但他仍是笃定地想——不会的。
这件事，估计是没有其他可能了。
“依我说，”何辰裕道，“你不妨提前解除这莫须有的婚约，好倒叫他得意自己有多招人似的。”
“其实...”江媛笑了笑，“我到底还有点妄想。想着如果真的能和顾还亭成家，兴许我能改变他呢？我总觉得他会是一个尊重爱人的人。”
“你是还在渴望家庭吧？”何辰裕直言道。
江媛摇了摇头，说：“期待一个男人能够设身处地地为女人着想，到底还是妄想。”
“不。”何辰裕说，“不仅仅是男人或者女人的分别。你看看我，登台献唱，风光无限似的。其实一个下九流，在这圈子里能得到什么好？我们是一类人，陇客，只有我们是一类人。”
何楚卿被推出手术室，原本麻醉药已经叫他舒舒服服地睡去了。结果，才送进病房床上，愣是朦胧醒了过来，一点点地感受到了痛处。
几个人说了会话，顾一盈、傅月襄都被劝回去了，江媛也没能留下。
室内仅剩下两位至亲，何楚卿才放肆地龇牙咧嘴喊疼。
边喊疼，边图穷匕见：“...元廊，我有点饿。做完手术，觉得需要补一补。”
顾还亭顺着他问：“想吃什么？”
何楚卿说：“卤煮、火烧、烤鸭...？”
顾还亭面无表情地驳回：“太油腻了。”
何楚卿又说：“那...松饼、司康、奶油蛋糕？要凯瑟琳的。”
“太甜了。还有，北宁没有凯瑟琳，虹海才有。”顾还亭又驳回。
深吸一口气，何楚卿又说：“那焗面、牛排...”
“喝粥吧。”听不下去的顾还亭说。
何楚卿言辞诚恳：“想我死，就直说。”
顾还亭：...
瞥了一眼一直绷着脸格格不入的何辰裕，何楚卿终于让步了：“那要皮蛋青菜胡萝卜鸡蛋牛肉粥。”
顾还亭刚朝着门外的士兵招了招手。
何楚卿赶快道：“要你亲自买给我。”
深深地看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的病号，顾还亭妥协了。
“喂，这附近最近的粥铺在背面两条街外！别找不到！”临着司令要走，何楚卿又喊了一句。
扯着嗓子，难免牵扯到肌肉。何楚卿吃痛，嘶嘶哈哈地有意半真半假地叫了一阵，发现何辰裕这小子依旧一副懒得理他的模样。
何楚卿有点佩服亲弟弟的情商，心说，怎么这方面就不像他呢？
何辰裕猛然看向他，说：“你把顾司令支开，是有话问我？快问吧，我很累了，等会让顾还亭留这儿照顾吧。”
虽然不懂关心人，不过说话痛快。
何楚卿很欣慰，也没拐弯：“今天这出，和你有关系吗？”
何辰裕摇了摇头，算是实话：“没有。”
他一直都是反对江媛动手的。
“那你知道是谁？”何楚卿又问。
何辰裕这回说谎了：“不知道。何楚卿，你要知道，流党包含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党派，别说别的党派的，就是我们党，也不是所有行动我都知道的。”
何楚卿又问：“那柴隆昌那次呢？”
“那倒是我们党内的行动。”何辰裕说，“但是，不是我的任务。所以我不知情。”
何楚卿安心了。
“裴则焘来北宁，势必要大肆彻查流党。最近，不论有什么任务，你就别参与了吧？”何楚卿试探着说。
何辰裕一丝不苟地看着他，没说话。
想了想，何楚卿决定动之以情：“你们的力量本来就薄弱，如果赶在风口上行动，未免要让人钻了空子，估计损失惨重。不如在裴则焘留在北宁期间，多掌握一些调查局的动向来的实在。而且，我现在受着伤，但凡有什么紧急情况，没法帮你打圆场。”
何辰裕看了他一会，有点无言以对，面皮还可疑地有点泛红。
过了半晌，憋出一句：“谁要你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