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报上有很多你的流言蜚语。那些花花新闻......”杨大总职撇嘴，瞧不上，“我从来没有信过！但是你，总这样孤身一个，也不是办法。也老大不小了呢，是吧？”
老杨说话，小杨应和：“我结婚也有五六年了，顾兄比我还大点，是拖太迟了。”
“那么是北方姑娘太豪爽，不喜欢？让你杨阿姨为你多介绍几个咱们南方姑娘，好不容易来，你也多接触接触嘛！”杨大总职这会儿，大概是真醉了。对于顾还亭，他一向不是不喜欢，只是有分寸，有权衡。顾琛故去了，杨德晖看待自己，总觉得有抚养提拔他的孩子的责任。
只有杨太太劝：“你总也要尊重元朗的意思，他忙，忙惯了！”
“总职公务繁忙，我这点成家立业的事，还要长辈们多关心，是我之过。”顾还亭挨个敬过去，“不过我更喜欢水到渠成。想必建京的女孩也都不俗，如果我哪天真喜欢了，还要请夫人替我引荐。”
杨德晖沉吟，又是笑，这一下有一些伤感。醉酒、又是晚上，无数次地又勾起他的一些回忆，“连这......也是和你爹一样。”
公馆区，花园砖石路上，车灯渐次的从远处晃过来，路不平，摇摇晃晃的。院里点着灯，临到楼下就看清了，一辆深黑，一辆棕红。
打头的是黑色这辆，后座先下来那个人，穿着一身深灰西装，气度不俗。二楼毕竟亮着灯，何楚卿往后避一避，窗帘后看着下头。
顾还亭是紧接着下来的，薛麟述正要扶，灰西装的男人已然绕了过去，很熟稔的架起司令一只手臂来。顾还亭比他高点，只是半垂着头，走路趔趄。
一楼很快窸窸窣窣的，简短的几声道别，而后是关门声。
何楚卿这才肯下去，明知顾还亭烂醉，倒不着急。楼梯拐角那儿碰上，又换成了薛麟述把司令架着，满是酒气。“小薛哥，”这算打招呼，“给我吧。”
薛麟述将顾还亭递交出去，是轻手轻脚的，也许人醉了，动作就重。迎着面，顾还亭整个地扑到他何楚卿身上，沉得他不由地闷哼。
哒哒哒的靴跟声，是薛麟述一溜烟地下去了。何楚卿没动，就那么架着，有些木讷，“还装啊。”他清楚，顾还亭不会容许自己烂醉。话音刚落，头顶盖了张手掌，暖烘烘的，粗鲁地把他的头发一揉，此外，还有一声哼笑。
接到任务后的几天，进度一直是停滞。顾司令的邀约不少，偶尔饭桌上，也有谈及两位目标人物，但始终与任务关联不大。
直到那个周日，递来的是一份很正式的邀请函，事关晚上的宴席。这想必是相当大的一个晚会，军事大会临近，各路将军司令相继也都到齐。
何楚卿先是和顾还亭说定要参加，再打电话给珠宝掮客，催促首饰的进度。午饭刚过，孟光厽就带着首饰盒上了门，光明正大的交递给他。
他订做的，是一只袖扣。只有单个一个，黄宝石嵌在黄金里，金波玉液般。何楚卿眼睛都冒光了，还要故作挑剔地查看镶嵌工艺，勉强讲了讲价，将顾还亭支了出去签支票。
“晚上有个宴会，”前脚刚走，何楚卿就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陈乃良未必，吴穹一定在，听说他今早到京。”
“办法已经有了。上面对吴穹还是比较信任，几次军事行动他都做出宝贵贡献。”孟光厽的回应也是迅速，“到时你什么都不必做，跟在顾还亭身边，当吴穹跟他聊天的时候，只要小心听他有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本来站得很近，窃窃私语的，这会顾还亭进来了，关键的那句话说不得了，也不好即刻就弹开。何楚卿没抬眼，若即若离的，是虚着嗓子，但同处一室的顾还亭必定能听到：“......现在这个行情，我也知道有多少东西，都是攥着钱买不来的......你替我关照着点，咱们俩长久地相处，少不了你的。”
孟光厽知道他的意思，欲盖弥彰的，把声音更矮下去点。一唱一和的，旁若无人嘟哝了阵。
几番来回，何楚卿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临别的玩笑，带点威胁：“孟老板眼睛真尖啊！可是，不要让我在别人嘴里听见这荒唐话。”
路过司令身边，孟光厽将身弯一弯，支票接过来，想必那数字不会少，欢天喜地自行下去了。
顾还亭是糊弄过去了，缺失的是关键的那一句话。何楚卿本来不急，然而宴会眼瞧着来了，准确的消息，却是始终无从得知。
镜子里，何楚卿换好了衣服。军装一穿，腰杆就不由地挺起来，挺直，神采奕奕的，非常英俊。坐上副驾驶位，他还在对着后视镜捋帽檐。后座上的人没看他，还很故意地偏着头，笑意倒是一直浅浅地挂着。
会场早早地热闹起来，此次是在大总职家里，一整栋别墅。
说是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将军，来参加晚宴的，倒并不只有将军。军装、西装、旗袍、长裙、马褂......穿什么的都有，一色的花枝招展。
顾还亭照旧是要先见总职，一路走来，已是无数次地被拦下来寒暄。何楚卿目不斜视，心里却飘忽忽的，面前一张又一张的、各色的脸。他们都是谁呢，是敌是友，是太子党、石景军校的派系，还是间谍？
顾还亭游走在他们之中，他们也渐渐把他裹紧、包围，虎视眈眈。而他何楚卿，也是这队列的一员，不能例外。
何楚卿上一次见到杨德晖，还是虹海。匆匆的余光中，他没看到威风凛凛的总职，倒看见了一个精神抖擞的老人。就这一眼罢了，不敢多看。
对顾还亭，他很亲热，杀气腾腾地问了衣食住行，又要为他在公馆里添置新东西，顾还亭也是好一阵地迎合，而后，再亲密地暂时告别。
总职办公间出来的长廊上，几十米，又碰见两位将军，点点头，都是淡得冷漠的态度。到了第三位，这才有些区别了，他上来就握司令的手，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须髯留了下半张脸：“顾司令！北宁过来，一路辛苦啊！”
“吴参谋，”这声称呼，和面孔对上，何楚卿故作无意瞟的一眼，就多定了两秒。顾还亭和吴穹握手：“想必南边也不好走。”
吴穹没多寒暄，直奔主题：“借一步说话？”
这段长廊已是很清净，还要借到哪儿去？吴穹用一视同仁的，先扫扫顾司令身后那个副官，表率般勒令自己身后：“在这里等我。”
来见总职，不必那样警备森严，因此他身后，是只有何楚卿一个。顾还亭向后看一眼，没说什么，由着吴参谋将他往窗边带。
迫不得已，何楚卿定在原地。后续孟光厽没有传消息，那就是说，那不是一个固定答案，但凡听见，即可意会。大概这就是那个时刻了，然而，越是想听清他们的对话，就越是一片含糊。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可是何楚卿这个人，也有一处古怪，越到紧张时，也是越发冷静。
窗口有细细的风吹来，听得见谈话的节奏变了，一波三折，吴穹粗犷的嗓子吱吱哇哇，似乎不大愉快。
两个人回来，一前一后，这回是吴参谋在前，挺胸阔步的，猛地回头，泄愤似的，快指着顾还亭了：“司令，你可不要太大意了。说不定啊，我们的名字都会在那张名单上！”
名单。这个字眼，何楚卿即刻就捕捉到了。吴穹大步流星的，也没有去总职办公室，兴许是已经见过了，来这儿只是为了堵顾还亭。
这处长廊，一时空旷。何楚卿心里明知道，是要抓紧时间将谈话内容问出来，否则，过后再提起来，就很不自然了。
心里明明知道要去套取欺骗顾还亭了，可他却停滞。呆呆的，只是定在那里，恪尽职守。顾还亭细高挑地在面前，半侧着身子，尚在目送吴参谋长，若有所思。
“这个人，”乍地，顾还亭说，“曾经和流党有过情报交易。”他是先张口，透白的面孔再转过来，眼帘挑起，自然而然。
何楚卿屏了呼吸，简直有些傻：“啊？”
顾还亭继续说：“东瀛手中有一份流党间谍潜伏我国的名单，正在北宁流通，不知道谁告诉他，他或许在名单之列。”
顾还亭是怎么样的用意，何楚卿没有摸透，只好是顺着发问：“情报交易？他拿了什么情报来交易？”
“说是‘万不得已、走投无路’才用我方的伏击部署图换些钱用，想必还是另有退路。”这只是倾诉，顾还亭的表达，没有怎样的流露情感。对一个投机倒把的同僚，他不厌恶，也不轻蔑，更不会共情。
“要追究他吗？”轻轻的，何楚卿问。
顾还亭则是玩味地反问：“别说是已经五六年前的事了......你觉得总职知不知道？”
总职也许不准确知道，谁、何时、何地的交易，但他一定知道有这样一种交易。随着顾司令的背影，拐弯，下楼。楼下的人越发多了，早先何楚卿只是笃定不全是兵，没想到会是这么杂，三教九流，军、官，富商也有。
还有那位列在名单中的李士义，何楚卿搭眼也看到了，也就是说，还有调查局的人。
假使仅此而已，倒也还好。电梯大开，门内一男一女。也是那位女士太过于夺目了，精巧的长相和打扮，像只上了发条的洋娃娃，乃至于她身旁无论配了谁都会黯淡。再注意到那男人，也就晚了一步。几级台阶下，迎面过来的人竟是方砚于——他在玛港的老朋友，何楚卿下意识的，就要往顾还亭身后闪躲。
后头腰带被拽了一把，顾还亭觉得了。甫一抓到，又警觉地放开了，是何楚卿怕人看到。
就此停下来，顾还亭侧过身，头偏去，将耳朵送过去。何楚卿那头，却是一时半刻没有吭声，倒是另一侧的肩头，唐突地被拍了两下。
“元朗兄，找你半天了。”是杨醉兴，从空旷的那一侧台阶下来，“夫人一直在找你。说是有一位建京的廖小姐，对你慕名已久，特意托她来介绍。”
杨醉兴并非是眼下的这一位夫人所生，对外，也是以表公允，始终是叫夫人而非母亲。方才，何楚卿一时过界的亲密举动，他也像是没有觉察，熟稔地催促：“我刚和她打过照面，可以向你保证值得一见，你这条‘水’估计即刻就要到了‘渠’中了。”
顾还亭有点责怪，要笑不笑的：“奉英，不要乱说。被人听见，坏了姑娘名声。”第一夫人的邀约，当然是推脱不了的。顾司令掉头，预备随他向上，再迈回去。
“哎，这边儿——”杨醉兴拉了他臂弯一把，“我刚是上去找你的。本来猜你是去见总职了。”
说说笑笑的，正是亲密处。杨醉兴猛一回头，出乎意料的，是冲着何楚卿：“哎，你——我的外套取一下，在一楼会客厅的沙发上，一件风衣，黑色。”支使过，还不忘先斩后奏，斯文地请示：“司令，我这样用你的人，没事吧？会不会不合规？”
顾还亭顿了一顿：“去吧，”这是对何楚卿说，“没事。”
杨醉兴在打量，镜片后的眼睛狭长。何楚卿有意冒冒失失的，敬了个礼，楼梯转角跑下去。一件衣服倒是没什么难找，又不会咬人，关键是，他的脸八成是已经叫杨公子给记住了。
衣服架在手臂上，又是要上楼去。方砚于和他的女伴，在二楼正中央，竟然还是颇为受欢迎的角色。何楚卿避开走，绕了个远，零零碎碎地听见几句谈论。原来方大公子如今，已经是摇身一变，成了国务调查统计处的副处长。
这头衔甚多，又是新组建的处室，何楚卿暂时不明白此官职的地位，不过方少爷身旁挽着的小姐，也不是寻常美人。她的父亲是国务部的邬部长，那么方砚于此人，也就此攀上了高枝，成了中央一派数得上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