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搜身环节结束,所有考生进入考场,国子监的朱漆大门吱呀合上,科举第一场乡试正式开始。
王敬直起身站在中场的青石板路上,遥望考场方向的窗棂,如释重负的长长舒了口气。
万幸,有惊无险,没辜负阿耶与李斯文的期盼。
他出身太原王氏,又是嫡出老幺,从小受尽家中长辈父兄的宠溺。
又不像长兄那般肩负壮大家族的责任,家中对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平安喜乐。
或许是因为家风严肃的缘故,他没养出丝毫纨绔气。
反倒十数年来,从未放松过对于学问的追求,早早便因才学闻名,博得陛下青睐,及冠后赐婚于南平。
而相对于严以待己的自身,自入仕以来,他便见惯了世家子弟凭门荫入仕的场景。
表兄王奕,不过能背半卷《论语》的能耐,却依家族关系补了个从七品的县丞。
反观家中负责抄书的那位寒门秀才,熟背《五经》,却只能贫寒度日,这辈子没希望走进朝堂。
在知晓内情的那天,王敬直突然觉得,自己十数年来苦读经书,仿佛成了笑话。
人生在世,努力不过是用来愚弄世人的说辞。
真正的前途如何,在降生的那一天起,便决定了这辈子的高度。
于是,那个彻夜苦读,不敢有片刻放松的王敬直,自甘堕落与萧锐为伍,日夜出入勾栏之所,虚度光阴。
可今天,托李斯文的‘看重’,他得以目睹寥寥寒门学子,于世家子弟一同走进考场,共用同张考卷、受相同考核。
但凡换做一年前,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陛下想促成此事,却有心无力,若世家齐心...诶,说不说的吧。
让天下世家门阀齐心?
当年五胡乱华,汉族将灭。
也不见世家门阀齐心对敌,反倒有不少成为卖国贼,享尽几代的荣华富贵。
来自祖辈卖国求荣的门荫,一直让王敬直觉得痛恨。
恨自己毕生所学,与家族供应的锦衣玉食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敬直兄弟,天冷风大,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就在王敬直心绪纷杂之际,侯杰笑嘻嘻的从身后走过来,搓着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递过一个白瓷茶盏,不似凡品。
黄褐色的茶汤冒着滚滚热气,混着淡淡姜香,一口下去,暖人心脾。
王敬直双手捧着茶盏,目光在热气中逐渐放空:
“侯二,你也找个地方坐下吧,别光顾着照看某,怪不自在的。”
侯杰还穿着那身玄甲,随手搬来个胡凳坐下。
甲片碰撞间发出轻响,声音极细。
显然,侯杰在极力控制着动作大小,避免声响过大,影响到那些学子。
王敬直注意到他的心意,欲言又止的顿了顿,最后将目光落回考场窗棂。
那里隐约传来沙沙作响的写字声,犹如春蚕啃食桑叶,细微,却又充满生机,让人期待。
“侯二你觉得...这些学子里,会不会有人心怀大才,有望一朝入阁拜相?”
侯杰翘着二郎腿,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嗨,管他呢?等这些学子出头的那天,说不定某已经官拜三品,封得郡公爵了。
说话间,又惊疑一声,摩挲下巴低声说道:
“不过...某听二郎那家伙说,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寒门亦能出贵人,只是缺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只要今天把科场的规矩立住,有了出人头地的可能,以寒门学子的基数,代代将有才人出。”
一边说着,侯杰嬉皮笑脸的拍打王敬直的肩膀:
“敬直兄弟, 别愁眉苦脸的想太多,不管以后科举变成啥样,反正咱知道,今天一清早没白忙活!
你想想刚才王仲被百骑架出去的时候,一群世家子的脸都吓白了。
将来七八年,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舞弊,就够够了!”
听着侯杰绘声绘色的讲述王仲的惨状,王敬直颇有些不厚道的笑出声来。
以前看着饿死浮漂的灾民,浑浑噩噩度日的寒门学子,总会觉得,世家门阀像一张蛛网,罩得人喘不过气。
可今天他才恍然发觉,为何李斯文素来瞧不上世家子——从骨子里的欺软怕硬,谁拳头大,谁说话管用!
就连那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也被李斯文左右逢源,撕开一道口子,给了寒门子弟一线希望。
“等这次科举结束,我会去东宫与太子禀报此事。”
也不知王敬直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语气坚定而有力:
“侯二你与二郎的功劳,太子肯定是要记在心里。
将来等常科推行,咱们还要一起出力,为天下有志学子,开辟出一条足以奋斗终生的阳康大道。”
侯杰眼睛一亮,浑然忘记了,李承乾尚在汤峪养病的消息。
搓手桀桀怪笑道:“嘿嘿,那感情好!若托科举之风扶摇而上,哪怕再升官品一级,等平调入行伍,某就可以直接领兵。
敬直兄弟放心,到时候只需只会一声,某带兵前来维护秩序,谁若敢搅乱科场,某直接把他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考场里,张二相当走运的,被分配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指尖捏着公家供应的毛笔,全神贯注的盯着试卷。
经义题,出自《礼记·礼运》中的大同章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这是他在村子里的私塾里,背得最熟的一段。
先生曾说,短短八个字里,藏着百姓求而不得的幸福。
思索至此,他突然摊开手掌,低头看了去。
掌心有层层堆叠的厚实老茧,是多年来帮家里种地、砍柴磨出来的痕迹。
前年冬日,辞官回乡的先生说他‘孺子可教’,便把珍藏许久的《礼记》借于他。
喜不胜收间,连夜抄完全篇,每天晚上就着月光反复读,直到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被先生收为门下子弟,学费全免。
但从始至终,他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走进国子监,还能在白花花的考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恍惚间,毛笔落在纸上,团团墨汁晕开。
万幸落点是草纸,没毁了考卷,若因此没了成绩,他怕是晚上想不开,拉个面条去梁上自戕。
张二深吸一口气,不敢再胡思乱想,慢慢落笔开始答题。
笔尖游走间,先生的谆谆教诲、自己私下的理解,源源不断的从笔尖流出。
直到写完“愿国昌盛,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依” 时,张二突然抬起袖子,抹了把眼眶。
比起村里的孤寡老人,那些没书读的孩子,他已经幸福太多,若此次能考中,一定要做个好官,让更多孩子有书可读、有饭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