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青迟担心地揽住季青溪的肩膀,“逞什么强?赶快进去,你不知道气急攻心情绪激动会吐血吗?”
他大约是个乌鸦嘴。
他话音刚落,季青溪再也撑不住,猛吐了一口血软软地倒下去。
闻青迟捞起他回了屋。
季青溪躺在床上,脸埋在一旁的枕头里,也不出声不动弹,肩膀却一抖一抖。
“想哭就哭出来,我也不会笑话你。”
过了会儿,枕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闻青迟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把人整个拔起来拢进怀里,语调却温柔下来,“难受吗?疼吗?”
“疼,”季青溪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嗓子都哑了,“我疼,我难受,我哪里都疼。”
身上疼,心里也疼。
失去了爹娘,也失去了恋人,整个人只剩下仇恨支撑。
“这世间是这样的,安稳欢乐时觉得万物可爱,带上仇恨只觉万物面目可憎。季尔尔,你想报仇对不对?”
“是。”
“背负仇恨活着很辛苦。”
“我不怕。”
“我知道,我是想告诉你我希望你还是季青溪,而不是一个失去自我只余恨意的木偶。你活着要报仇,却不能只为了报仇。”
季青溪没有回答,此刻的他听不进去,他只是想,为了报仇,要他怎样都可以。
可他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人再疼他,没有人会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儿子,也没有人会再摸着他的脸说我的尔尔怎么又瘦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他没有家了,没有爹娘了。
季青溪,今天可以哭,今天过后,所有的血和泪都要咬牙咽下去。
闻青迟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脊背,放任他大哭一场。
怀里的人哭睡了后,他隔着手背,珍而重之地在对方额头烙下一吻。
没有人会比他更懂背负血海深仇踽踽独行有多痛苦,失去骨肉至亲的恨也不会有人再比他更感同身受,所以跟他一样的季青溪就像是重演了一遍他的当年。
怎么会这么心疼呢?
闻青迟抚摸着怀里人的头发,无人发觉的时候眼底是不再掩饰的爱意。
是什么时候起发现自己喜欢他的呢?许是当初那些朝夕相伴,许是从雪地里把对方拎起来时少年瞪圆的双眼,许是他问对方敢不敢动手时得到的一句果断的“我敢”,许是看他越长越大每一次见都有新变化,许是听他口口声声诉说着对别人的爱意,又许是见他野草枯萎失去了一切生命力心骤然刺痛。
他承认了,他就是喜欢季青溪,什么不感兴趣都是假的,祝他跟别人百年好合也是假的。
只是季青溪已经有了景不留,一个身份高贵修为高深待他又无比好的人,他与景不留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景不留那样好,而他自己一无所有,只剩下一颗被金弋伤过再也不会百分百爱人的心,只剩下一身必须要复的仇,所以他想,他跟季青溪做朋友就好了。
他除了仇恨无牵无挂,不需要朋友,只有季青溪是唯一的例外。
他想季尔尔要好好的,想他有家有人爱,想他不要吃太多命运的苦,想他要过的像以前一样简简单单高高兴兴,要一生平安一生顺遂。
他想季青溪好,想把所有的好都给他。
“季尔尔,闻青迟喜欢你。”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人,目光又软又深,“我想自私一回,想你有一天也会爱上这样一无所有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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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不,应该说是新皇,他用碧落珠的消息作筹码换了沈家人的支持,沈家并不乐意掺和进他们凡人之间的小打小闹里,所以并没有派人协助,只给了季典一个法器。
只靠着那一件东西,季典在焦衡大开杀戒又突然离开后就掌控了宫中禁军,朝中肱股之臣带兵要拿下他这个妄图乘机窃取皇位的乱臣贼子,但全部反被他打伤。
崔元郊的事件过后朝廷上下再无异心,没有人肯承认安王的皇位,一下子全杀不切实际,季典下令把他们都关进了牢里。
太子是季青溪又怎样?他得位不正又怎样?只要暗中杀了季青溪,他大可声称他的好侄儿也跟他父母一样死在了修士手中,消息一锁,平民百姓又怎么会知道真相?
只要季青溪死了,新皇从此高枕无忧,而那个嫁出去的公主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
哒——哒——
新皇夜半口干,迷糊着从梦中醒来,耳朵里却听见了脚步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影子背着月光走了进来。
季典拔出兰锜上的天子剑,大喝:“来人!”
外面毫无动静,连风声也无。
季典这才变了脸色,“你做了什么?”
季青溪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剑身染血,剑光森凉,映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不愿反的并不对我出手,甘当你走狗的被我杀了。”
他一步步逼近,“我还当沈家那些人会送你上皇位,原来你卖出去的消息价值也不过如此。”
季典并不蠢,季青溪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皇宫里就代表有不少人在他这个新皇和前太子之间选了后者。
但是没关系。
“你来的正好,省得我到处找你。”
他有沈家给的法器,区区季青溪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季典拿起床头铃铛,割破手指往上一抹,“去!”
铃铛自主腾空,奇异的声音听得人脑子发昏,季典提剑而上。
那些不听话的人就是被这影响人神志的铃铛给收拾的,季典对此无比自信。
然而那只铃铛被一道灵力打成了碎片,炸开的残骸还打了季典的脸,他的表情顿时凝固。
这可是沈家给他的东西,什么人一下子就把这件法器毁了?但是环顾四周,什么可疑的人都没有。
形势也不等他多想,季青溪已经握着手里的剑攻了过来。
这五年间太子的所有老师都夸过太子的努力,于剑道这一途上他未必多有天分,可怎么着也不比大多数人逊色。
更重要的,景不留教过季青溪剑招,没有灵力,但也精妙。
身为太子,季青溪极少自己动手,安王也不知道他具体水平如何,所以在他被季青溪刺中手臂掉了手里的剑时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小子长着一副端正纯良的外表一出手却又准又刁钻,还有那个在暗中帮助他的修士又是什么人?
季青溪早已不再是那个握不好笔、杀死刑犯也手抖的少年,他一脚将季典当胸踹出去,手里的剑又稳又精准地扎破了对方的心脏。
“我不知道你处心积虑谋夺皇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季典的后背撞在床沿,季青溪一条腿压在他身上,手里的剑毫不犹豫地往下一钉。
明黄色寝衣胸前那一块不消一会儿就被血浸透。
季典死死地盯着季青溪。
他这个傻了十几年忽然又好了的侄子就该死在外面,他怎么就不死呢?丢到千里之外没有冻死饿死,在灵川买通人追杀也被他逃掉,去剿匪遇上雪崩也毫发无损。
他该死在外面,不该回来。
还有季征,凭什么季征生下来什么都有,他却跟着不受宠的生母看人脸色讨生活,季征被众星拱月,他只能躲在角落,明明羡慕的要命表面上却还要说自己闲人一个什么都不求。
都该死,都该死绝,他也想做九五之尊,也想万人之上。
季青溪把掉在地上的天子剑捡起来,再度在季典心上捅了一剑。
“天子剑,你也配使?”
季典急促地呼吸,看着站在面前目光如霜雪一样冷的年轻人突然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我……没有全输……”
至少有一个秘密季征和季青溪永远不会知道,他季典就是死了也姓季,他们聚星皇室高贵的血脉掺入了一个外人。
“哈……”
季典竭力仰着头,到死那一刻也在笑。
他自小起就过的不好,因为他母妃不受宠,他很奇怪,他母妃才貌双绝为什么这样不被重视,后来才明白他母妃根本不争帝王宠爱。
她不争不抢,她的儿子也跟着沉寂,季典不甘,不甘极了。
而在他十岁那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他撞见了当朝重臣崔元郊和他母妃私会,崔元郊说他对不起他母妃,他那清高的母妃却伏在崔元郊怀里哭着求他带走自己。
他们早早相识,只是有缘无分,女方被送进宫里当了妃嫔,两人只能断开,前朝官员和后宫妃子本该各自收心,又怎料旧情难忘珠胎暗结。
季典的生父是崔元郊,并不是先皇。
崔元郊为什么要对太子季青溪下手?他做官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高度,他却还不满足。
并不是他不满足,是季典不甘心,郁结于心三十几岁就病死的母妃就成了季典用来逼迫崔元郊的利器。
崔元郊对不起他母妃,那份愧疚利用起来百试不爽。
季典等了太久太久了,等到季征的儿子都已经成年。
他无儿无女无人接班,那又怎样?坐上皇位都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他好不容易等来机会,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可惜,可惜。
不甘,不甘。
他这一辈子都在装,用了十分的努力去装,装到谁都相信他对皇位毫无兴趣,就差那么一点了,季青溪死了他就成功了。
好不甘心啊……
“我会让人把你的尸首扔去喂野狗,季典,你得庆幸你没有后代,否则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
季青溪空着手走出屋子。
地上躺着的尸体还没有被料理,除此以外,禁军队列整齐严肃以待。
闻青迟自房梁翻下走到季青溪身边,“那人出手比我快。”
季青溪仰头看了一眼高悬的月亮,还是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我知道是谁。”
他又说:“还得请你再等等我。”
“尽管去,我会跟着你等你处理好。”
那些被关在牢里的臣子们被放了出来,他们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太子大感安心。
但季青溪说自己不会继位。
“你们自己挑合适的人辅佐,我会在父皇母后的后事办完后离开,不必劝我,我不会改变主意。”
季青溪让闻青迟带着他去追上了季雨棠出嫁的队伍。
他离开的时候,一只肥胖的橘猫蹲在宫墙上安静看着,等到看不见了又转身跳走了。
奉先殿内供奉着历朝皇帝牌位,橘猫窝在其中一张下面,用尾巴圈住它。
“季辰霖,你的江山我不想守了。”
它的尾巴尖一甩一甩,圆润的脑袋紧紧靠在牌位上。
“三百年了,我想见你。”
“季青溪会给我取名,会在冬天里抱着我睡觉,可他不是你,谁都比不上你。”
它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只有季辰霖。
——
帝后死亡安王称帝的消息在隔天就飞遍了聚星国,萧穆也没能瞒住季雨棠,季雨棠说什么都要回去,萧穆没办法只好先关着她。
“皇兄!”季雨棠一见到季青溪就泪如雨下,她早就哭得双眼红肿,“父皇母后真的出事了吗?你告诉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季青溪把妹妹抱紧,没有办法告诉她这些都是假话,“棠棠,你还有哥哥。”
季雨棠呆呆地看着短短一两天仿佛变了个人的哥哥,泣不成声。
她这小二十年人生顺风顺水,出生高贵父母宠爱,没有人束缚她,她长成了自由洒脱的姑娘。
虽然看走眼被人伤过一次,实际算起来也只是一个花点时间就跨过去的槛。
她嫁给了爱情,然后在她出嫁的这一天上天收走了她的爹娘,她最幸福的时候失去了最爱的亲人。
原来她坐在花车上回头看的那一眼就是跟父母的最后一面。
上天怎么如此残忍。
婚期延缓再定,萧穆跟着回了摇光。
季征和兰岚的尸身是闻青迟当时带走了季青溪之后再去了一次皇宫带出来的,如果留在那指不定会被季典怎么对待。
五月的天已经热了,尸身容易腐烂发臭,没有过几天季青溪就把他们合葬于皇陵。
大臣们嘴皮子磨破也不见太子回心转意,只好再行挑选合适的人当皇帝,国家总得有个君王,好在这几年在季征的大力治理下聚星海晏河清政局安定,这会儿没有什么势力冒出来谋反。
“萧穆,你跟棠棠的事怎么打算?”
“我是一定会娶她的,”季青溪不当皇帝,再选的人不是季雨棠的亲哥哥她的地位肯定不像之前高,萧穆也想到了这一层,“我在一天,萧家上下谁也不能对她不敬,太子放心。”
“不用再叫我太子,你愿意就跟棠棠一样喊我一声大哥。”
萧穆从善如流,“大哥。”
“除非我死,要不然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欺负我妹妹的人。”
“我亦然,除非我死,公主永远是公主。”
“我马上要离开,我去跟她说会儿话,从今以后她就交给你了。”
季雨棠自知道了纪征和兰岚的死讯后经常哭,活泼明媚的姑娘跌进了无尽的阴霾里。
“棠棠,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季雨棠勉强擦了眼泪,抓住她哥哥的手追问:“你想报仇是不是?皇兄,我也恨,可那样的修士哪里是我们能对付的了的?我情愿报不了这个仇,我只剩下你一个至亲,我不想你也出事。”
季青溪摸摸她的脑袋,“我会保全自己,你不要担心。棠棠,哥哥不在你身边了你也要活的高高兴兴,我不想你一直沉溺在悲伤里。就如你所说,我也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妹妹,你过的好我才跟着好。”
“非走不可吗?”
“非走不可。”
季雨棠沉默下来。
过了很久,她才仰起笑脸,“那你万事小心,我已经长大了,没有父母哥哥宠着也没关系,不要担心我,我能活的好。”
季青溪把一支簪子插在了妹妹头上,“给你留个念想。棠棠,我真的走了。”
季雨棠起身相送,季青溪阻拦道:“饭真的凉了,你快吃,不用送我。”
季雨棠的脚又定住了,低声应了句好。
季青溪踏出了房门,闻青迟等候已久,“季尔尔,都交代完了吗?”
“嗯。”
“那我们走吧。”
“好。”
渊亭载着两人升空,然后远去。
季雨棠突然冲了出去,看着原来越远的影子又红了眼睛。
萧穆揽住她的肩膀,“棠棠,大哥一定会完成自己想完成的事,你要做的就是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不要叫他在外还放心不下。”
季雨棠压下眼里的泪意,重重地点头,“我知道,我好他才能好,我都明白。”
——
“狐狸,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该我自己走。”
闻青迟没有强求,他交给了季青溪一道符纸,“如果遇到危险就烧了它,我会赶来。”
“好。还有,谢谢,你帮了我很多了。”
“我跟你好歹也是同生共死过的,谈什么谢不谢,要谢你就记住我说的话,你活着不能只为了报仇。”
季青溪缄默无言,在他催促的眼神下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碧落珠已经跟你相融就是你的东西,谁也抢不走你的根骨,但修行并不轻松,修士之间的争抢不亚于凡人,凡事多留个心眼。”
“好。”
“那我走了。”
“你走吧。”
闻青迟却倏地转身给了季青溪一个拥抱,“季尔尔,时间不能抹除伤痕但可以淡化悲伤,希望下一次再见你已经重新学会了笑。”
这个拥抱并不久也不出格,闻青迟很快收回手臂,“真走了。”
季青溪目送他离开,再转身时仰望那高高没入云端的青石阶,目光坚毅。
他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为了给自己求一个入门的机会。
年轻人的步履坚定,而下面有两个人始终默默地看着。
两个人都隐匿了身形,但彼此都清楚还有一个人也和自己一样守在季青溪身后。
那一天,有人一步一个脚印踩着几千个台阶登上乾元门山门。
那条路并非普通山路,凡过者都要历经七重考验,求仙问道不是人人都有机会。
年轻人跪在山门前,高喊:“求太元真人收我为徒。”
扫地的外门小弟子看了他一眼,满脸都是“哪来的狂妄小子,张口就想进太元真人门下,怕不是疯了吧”。
无人理会。
年轻人再度一拜,“求太元真人收我为徒。”
依然无人理会。
季青溪在地上长跪不起,每隔一刻钟喊一次。
日头落山,月亮换班,而后第二天的朝阳再度升起。
季青溪在山门前跪了一夜。
霞光破开云层之时,有个穿着白色道袍的人停在了他眼前。
“考验中我已经看过,你满心恨意,我不收你。”
季青溪还是深深一拜,“求真人收我为徒。”
太元真人低头看去,这年轻人跪了一夜,身沾露水,嘴唇干裂,唯有目光一丝不改。
“我座下有三个徒弟,你若是在一月以内让他们都认可你为你求情我就收你为徒。”
季青溪轻轻闭上眼,“谢真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