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闻青迟从轻快的回忆中抽身,眼前又出现了这一辈子最痛苦的一幕幕画面。
“那个小城里多了些修士,他们好像在找人。很快我就被我父母送走,他们告诉我他们得出一趟门,担心我自己在家不听话就找了隔壁镇里的阿伯照料我一段时间,其实阿伯也是隐居的修士。”
“我总觉得不对劲,我爹娘出门是常事,往常要离开很久都会带上我,我在阿伯家里等了快要十天都没见他们来接我,我就偷偷跑回了家。”
“那一天小城里来了很多人,都是些拿刀剑拿拂尘和各种法器的修士,我挤在人群里拼命往前钻。”
闻青迟闭了下眼,“我亲眼看见我爹娘被围困在法阵里,我娘全身都是伤,我爹求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修士让他放过我娘,他愿意承担一切,可最终……他们都被杀了。”
少年惶然张口,一声悲怆的“爹!娘!”被发现他偷跑立刻赶来的阿伯捂死在嘴里。
他就站在无数看热闹的人群里,目睹他双亲惨死。
有人质问这些修仙的为何要杀这对夫妻,这夫妻二人待人和善,平时没少帮过大家,仙风道骨的修士们一板一眼地数着凤琬的罪行。
“此等作恶多端的邪修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这闻远君堕落至此,为一介妖女背弃正道亦是死不足惜。”
闻青迟被阿伯捂着嘴隐匿在人群中,听着那些根本没见过也不认识的陌生人把他的爹娘贬得低到尘埃里。
那个站在最前面被他父亲称为师父的人杀了他母亲,又对他父亲说:“你太让我失望了。”随后了结了他父亲。
那一天是个很好的晴天,春风暖,花草香。
年少的闻青迟却只看见了他爹娘伤痕累累的尸体和那些陌生的修士的脸,只听见了那些一句一句的数落和罪该万死,只闻到了来自他至亲之人的伤口传来的血腥气。
闻青迟的世界天旋地转,自此再没有了白天,四季也不再轮转。
小镇民风淳朴,毕竟受过夫妻俩恩惠,又亲眼见了他们死状,乡亲们被问起知不知道这夫妻俩的孩子去向时没有供出任何线索。
人都死了,那些骇人的恶行是真是假就此了断,他们并不愿意让这些本事高的修士也把孩子给一并处死。
再后来,修士们找到隔壁镇去打开了阿伯的家门。
阿伯带着闻青迟逃跑,半路就把他塞到了一条草船的船底下叫他躲着别出来然后变出一个傀儡拽在手里跑没了踪影。
阿伯死了,闻远君和凤琬的孽种也一并身亡。
兹缇站在风口,淡淡地望了一眼天际,“此事到此为止,谁都不可再提起。”
处理闻远君这个叛徒是兹缇的个人私事,绞杀邪修凤琬和与其狼狈为奸的闻远君却是全修真界的公事。
来自不同门派的修士们卖兹缇一个面子,点头说是。
反正叛徒和邪修以及他们的孽种都已经死了,大肆宣扬也没有什么必要,还让兹缇脸上无光。
至此,闻远君在探霜门所有弟子册里被除名,这一桩正道修士弃明从暗勾结邪修妖女的旧事慢慢被淡忘。
活下来的只有闻青迟而已,他的爹娘惨死,保护他的阿伯也带着“闻凤孽种”赴了黄泉。
那些人只知道不该存在的孽种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并不关心这孩子到底叫什么。
一无所有弱小不堪的少年闻青迟趴在蓬草里用自己的性命起誓终有一日他要杀了兹缇。
“金弋误会我是邪修,是我曾真的动过这个念头,当初的我不人不鬼,只要能早点报仇我根本不在意用什么方法。只是……若我爹娘泉下有知,他们又该多失望。”
季青溪当初多绝望多痛恨闻青迟感同身受半分不减。
“世人说放下屠刀立地就能成佛,我母亲诚心诚意改邪归正做尽好事只求若有报应别应在我身上。”
闻青迟不可能不恨,“他们明明都远离修真界找地方隐居了……我明明有爱我的至亲有像任何一个普通人家一样的生活,可他们偏不放过!”
“就算有人说坏人行善事就能被轻易原谅根本不公平,可我只知道我身为人子,如此血海深仇我不能不报。我娘曾经罪大恶极,可她已经用几十年去赎罪了也愿意一辈子都做好事,放她一条生路就有那么难吗?还有我爹和阿伯,他们就一定要死吗?”
“这修真界里有几个人的手是干净的?偏那些人激动地跳出来高高在上地审判我母亲。”
闻青迟胸腔里燃着火,他扣着自己的掌心,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我要兹缇去死。”
兹缇带人围剿他爹娘又杀了无辜的阿伯,想飞升想成仙?做梦!
季青溪从秋千上站起,猛然抱住了闻青迟。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语言太苍白无力,他唯有紧紧地抱过去,用这份坚定的力道告诉对方:我也在,狐狸。
他终于知道闻青迟藏在心底的秘密是什么了,终于彻底地体会到当初他家破人亡之时闻青迟从他身上再度看见过去的自己有多痛。
时隔百年,当年的闻青迟和如今的季青溪在一瞬间感受跨时空重叠。
痛你跟我那么像,伤疤缺口都是一样。看见你,宛如看见另一个无能为力的我自己。
我们就是两个倒霉蛋,拥有的都失去,跟凶手差距那么大,连报仇都遥遥无期。
季青溪用力地抱着闻青迟,不知不觉心疼得也红了眼眶。
“闻青迟,你还有我。就像你跟我说的,你也会在一样。”
这茫茫天地芸芸众生,他们与这世界最紧密的联系和眷恋只剩下了彼此。
命运以刀剑伤我,以风霜阻我,可我们也依然要打起精神活下去,要为爹娘报仇,也要用最好看的姿态活得漂漂亮亮顶天立地。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能真正打败一个人,除了自己。即便是天,即便是命,也不可以。
闻青迟在季青溪的拥抱里垂着眼,一点一点地伸出手指把人也扣进怀里。
呼吸交叠,温度传递。
无能为力是过去式,闻青迟和季青溪不会一直没用,他们终将所向披靡。
时间是他们的敌人,亦是他们的朋友。
“季尔尔,”闻青迟的脑袋埋在季青溪颈窝里,他嗓音沙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会一直一直都在吗?永远都不离开。”
他已经失去过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了,不能再丢了季青溪。
“会。”季青溪又加重了胳膊的力道,“我永远都在,这是承诺。坦白局不说假话,我不骗你。”
闻青迟卸下所有力气,在他肩头重重闭眼。
“好。”
雪落渐密,冬风冷冽却吹不寒这个拥抱的温度,散不去弥漫在心头的暖意。
卟——
很轻的一声响,季青溪似乎听到了种子破壳的声音。
是从他心底传来的。
—
玉敕山在五州大陆中最南边的一片半岛。
出发前,他坐在屋檐下把黄泉擦了又擦。
不论是沈家还是焦衡个人,他打从回来以后就没想着一拖再拖不去报仇。
沈家借刀杀人,焦衡是直接凶手,沈家损失惨重如今没有余力来惹他,他伤势已好,是时候去讨回自己最后的一笔债了。
他说过,欠他的都得还,迟早的事。
季青溪从山居小院出发,一路向南。
到了半途,闻青迟追了上来,狐狸比他事多,就算经常突然不见季青溪也已经习以为常。
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如今会问上一句:“去哪儿了?”
闻青迟从袖子里掏出一朵迎风招展的花来递过去,“有几个回春谷的人找我报仇,耽搁了一点时间。”
小院已经是彻底的深冬,落叶的树光秃秃一片,少数常青的还坚挺,花是不存在的。
他手里这朵橘红的小花开的刚刚好,在冬日里艳得夺目。
“顺手捡了,雪景看久了用这个给你调剂调剂。”
“。”季青溪有点无语,又还是伸手接过,这么点玩意儿用力一点捏下去就会烂,花离了枝头又活不长久,他随手施了个保鲜小术法,看了两眼放进了储物袋里。
“对了,前段时间焦衡抓了个天生玲珑骨的凡人,多半是要换给叶闲云。”
“天生玲珑骨?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吗?”
玲珑骨这种资质也是修真界几百年难得一见的罕见资质,这种人生来适合修炼,一般情况下是主角标配。
“从未接触过修真界的普通人,叫向之蕴。”
要感谢季青溪优秀的记忆力,直到现在他还对当初室友说过的那些小说有印象,向之蕴这个名字他还真能确定是个主角。
那就有意思了,他早发现这个世界是个大融合的小说世界,之前所有出现过的主角之间全部都不会互相起冲突,可现在好了,身为主角之一的焦衡要对另一个主角下手,再加上金弋苗鱼央顾怜衣这些死的伤的,原本互不干扰各自安好的命运轨迹早就崩彻底了。
季青溪不由发笑,天道啊天道,走着瞧吧,看看他季青溪有没有这个本事把所谓天命之子斩杀在剑下。
“焦衡为了救叶闲云无所不用其极,”闻青迟意味深长道:“叶闲云可是他的半条命。”
打蛇还捏七寸呢,对付焦衡有更省力的办法,叶闲云就是焦衡的致命弱点。
他的意思季青溪明白。
“放心,这种时候我没那么高尚。”
何况叶闲云身为最后的受益者,难道就真的完全无辜吗?
叶闲云是个资质一般的修士,要算起来她跟当世三门五家八大修真势力其一还沾亲带故。
她母亲出身于西州萧氏,追究起来她还能喊当今萧家的家主一声外公,只不过萧家主女儿众多,她那个嫁得草率的母亲并不为家主所重视。
焦叶两人的故事是甜宠治愈向,一个天生邪性的路子独一无二的大佬,一个天赋一般但很容易满足的乐观少女,季青溪那个室友评价:“设定能嗑”。
他们的感情有多治愈季青溪不知道不在意,他只知道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因为叶闲云焦衡才会杀他家人拿碧落珠,而他一家人根本就没有得罪过焦衡,仅仅是怀璧其罪而已。
再甜美的爱情沾了这样的血怕是都泛着令人作呕的腥味吧,叶闲云究竟知不知道他们俩的爱情到底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他想会一会这个甜宠文女主,想知道通过她能不能对焦衡造成更大的伤害。
如果可以……焦衡就等着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玉敕山没有冬天,因为叶闲云身体不好。当初她被焦衡的仇家抓走,虽然被焦衡救了回来,但是根骨已经因为剧毒废掉,这样的她顶多就是比普通人活得稍微久一点而已,甚至还没多数人健康自在。
焦衡用了很多方法想要救她,只不过都是缓解罢了,要让叶闲云彻底好起来只有一个途径——换根骨。
碧落珠只有一颗,它能够在不破坏原根骨的情况下直接将其净化提升。没有了碧落珠,焦衡就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挖出一副完整的上品根骨给叶闲云种进去,让她彻底摆脱被剧毒侵蚀的旧根骨的影响。
这么多年没能实现一是合适的根骨不好找,二是即便找到了契合的也要叶闲云能顶得住换骨的过程。
说白了就是身体状况达不到动手术的要求。
如今向之蕴被焦衡给抓了,叶闲云又被他好好地养了百来年,只要时机一成熟根骨这么一换,焦衡跟叶闲云还能继续照原文甜宠下去。
季青溪能让焦衡得偿所愿?笑话,焦衡他凭什么?他配吗?
—
叶闲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玉敕山的山门了,她每日的行动范围很有限,焦衡不让她随意外出,她自己的身体也不允许。
生着一双小鹿眼的少女挎着花篮在种满了各种花卉的山头漫步,时不时低头嗅一下漂亮的花朵。
尽管病容还是很明显她也没有任何愁苦的表情,反倒跟那些活蹦乱跳无病无灾的人一样。
乐观、坚强、很知足,这是打在大纲开头的女主标签。
叶闲云走累了便放下装了半筐的篮子停下休息。
玉敕山四季宜人,她抬起手挡在眼皮上往花海的尽头看去,忍不住想着焦衡怎么还没有回来。
“他暂时回不来,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