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闲云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焦衡把她另一只手也攥住,怒气已经不受控地冒出了头,“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叶闲云又哭又笑,“做错了事的人就该打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别这样,”焦衡把她按进怀里紧紧扣住,不让人有半点逃离的缝隙,“小叶子,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你没有错,你不用惩罚自己。”
“焦衡,你收手吧,好不好?我就这样苟延残喘,能陪你多久就陪多久,我一时一刻都不离开你,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主动去伤害别人。”
焦衡抬起她的脸吮吻她柔软的唇瓣,沉沉地注视着她,“我要你陪我到我死。”
“你还是不肯答应我。”
“除此以外,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叶闲云凄怆地落下泪来。
“可我不行啊,焦衡,我做不到有那么多人因为我而死,我这样活着连觉也睡不着,他们跟你我无冤无仇,好端端过着自己的日子却飞来横祸,你让我拿什么安下这颗良心?”
“你可以忘记,你可以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事你可以完全不知情。”
“会遭天谴的……焦衡,会遭天谴的,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同样是命,他们不曾欠过我,凭什么要为我献上一切献上生命?”
“我说过了,你良心不安我就让你忘记,这样你就不会痛苦,至于其他人,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叶闲云怔怔地看着他,恍然间又以为正在改好的枕边人又回到了最初认识的模样。
焦衡是“天性本恶”的那一类人,扭曲的生存环境加剧了他的恶性,他眼里谁都没有,苍生万物全是蝼蚁,人命抑或一花一草的死活在他眼里毫无区别。
他的活法只是随心而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没有人类的情感也没有道德。
遇到叶闲云以后他的世界才开始有了色彩,不再是灰蒙蒙的混沌一片。可他的世界里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叶闲云要是不在了他只会比以前更冷漠。
叶闲云以为他在变好了,以为这么多年下来那份改变是真实存在的,可到头来因为自己他变得比刚认识的时候还要疯。
“都错了,你错了我也错了,你错在蔑视生命、杀人如麻、为达目的不在意自己沾满血腥,我错在不该高看自己,以为凭我一人真的能够改变你,以为我能当阻止你坠下深渊的最后一块石板,以为我这么多年所爱的人真的值得我费尽心思不顾善恶去拥抱靠近。”
叶闲云自嘲地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我早该明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拯救’你,因为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从来没有挣扎痛苦过,既然不曾抗拒又何谈救赎?”
她忍着心脏哗啦啦流血的疼落下结语:“终究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啊。”
她为了一个根本不需要拯救的男人奉上全部真心,本想指引他向善,怎料他却因自己越发变本加厉。
一百多条无辜鲜活的生命,还有这百多年来她不知道的被伤害的其他人,以及幸好尚未被挖出根骨的倒霉凡人……叫她怎么还?叫她这辈子怎么心安理得活下去?
所谓救赎,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向着光明奔跑,真正的救赎,应该是拯救者伸出援手,而身处沼泽泥泞里的受困者也奋力向上,是两方共同努力去破阻碍探天光。
所以,这场自以为是的深情和百年陪伴不过都是叶闲云一个人的美好臆想而已,可笑可怜可悲可叹。
“焦衡,如果为了让我好好活着而让更多人受累,那么我就是原罪,你懂吗?”
“我不懂,你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个想要的人,我只是想要你好好陪在我身边,这到底算什么错?叶闲云,这世上那么多人,除了我以外难道就没有人杀人无数还照样过的好好的的人吗?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这样的我?”
“是啊,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而我只恰好是不能完全丢弃良知的那一种罢了。”
叶闲云被焦衡困在怀里,嘴角溢出带紫的鲜血。
焦衡又惊又怒,下意识要给她输入灵力稳住她的心脉,却被叶闲云打掉手。
“一个人想死是没人能拦得住的。”
“你敢!”
“我真的敢。我管不住你,就只能了断我自己。焦衡,我爱你,对不起,从今往后我都不能再继续陪着你了。”
“小叶子,叶闲云,阿云……”生命流逝的恐慌之感也荒诞地出现在了焦衡的心上,他紧紧握着叶闲云的手不断输入灵力,可怎么都无济于事,他双眼通红,“不可以,我不准你死谁都不能让你走,叶闲云,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敢死我杀穿整个修真界,西州那家姓萧的不是跟你沾亲带故吗?我把他们全部都杀干净。”
叶闲云眼角掉出一串泪珠,她闭上眼,“我用死也不能让你收敛一点,若你当真如此,我无话可说。”
“你好好活着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好好活着。叶闲云,谁都可以离开我,唯独你不可以,你听到了没有?”
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是不会回头的。
叶闲云彻底地阖上眼,“焦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好累。”
焦衡就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救不回一个自断后路宁死不回头的人。
活着很难,可死当真太过轻易。
焦衡抱着已经彻底断绝生机的爱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比悲伤更难以抑制的情绪骤然翻腾,月夜里,他的双眼红得吓人。
焦衡,疯了。
叶闲云不是他坠入深渊的最后一道保护锁,因为他本就在深渊。她是困住焦衡这头疯兽的锁链,她的死就是焦衡失控的加速剂。
今夜没有风,玉敕山安静得近乎诡异。
季青溪提着剑,如取沈誉勉的人头那天一样,每一步都十分稳健。
焦衡放下已经没有灵魂的躯壳,低声不知说给谁听:“你敢死我就敢说到做到,所有人都该死,我全都送下去陪你。”
季青溪握着黄泉,面色凛然,“焦衡,一百零七年前的聚星国被你屠戮了一百多人,我来讨回这笔血债。”
谁来讨债并不重要,甚至是不是来讨债也不重要,焦衡已然失控。
他给地上的尸身覆盖一层保护罩,接着缓缓站起。
“来的正好。”
两股气息一撞,杀意冲天而起。
“失去挚爱的滋味如何?我当年失去至亲之人也是这样痛苦不堪的,焦衡,叶闲云也放弃你了,你活该。”
“闭嘴!”
季青溪踏着石壁回了一击,“原来你也会痛啊,好好记住这种感受,我曾经感受过的你也该一一体会。”
“我让你闭嘴!”
“哈,发疯了吗?这还不够!”
季青溪对沈家和对焦衡都恨入骨髓,沈家家破人亡,如今也该轮到焦衡了。
他要焦衡千刀万剐,要他死都不会太轻易。
这一战惊天动地,发疯的焦衡理智全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季青溪也丝毫不畏惧,一点回避锋芒的意思都没有。
玉敕山山头一座接一座倒塌,地面震颤的动静连着传到四五十里外。
焦衡要季青溪死,季青溪也不想焦衡活。
这一战是赌上性命的决斗,结果只会是你死我活。
天雷轰然劈下,一座巨石化为碎块滚落。
季青溪从碎石堆里爬起来,冷笑着望了一眼天空。
是自然天气还是天道作祟下发的天雷他心里门清,不让他杀主角?那走着瞧啊。
焦衡的衣衫猎猎飞舞,煞气浓重到几乎要凝为实质。
季青溪顶着不断示威的天雷,迎着焦衡的面门悍然劈下一剑。
剑光又锐又亮,堪与天雷争辉。
焦衡亦不是软柿子,不避反上,两相碰撞,周围的山体由近到远一圈圈被摧折成为平地。
天与地仿佛要重新分个混沌清浊。
夜色落场,白日初升。
战斗一夜,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焦衡是疯子不怕疼,季青溪也只想报仇不惧一切。
季青溪单膝跪在地上,呕出的血量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他衣衫破碎,连握着剑的手也几乎能见白骨。
他对面的焦衡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眼睛还是一片猩红,他还是个只剩下杀意和暴戾的疯子。
季青溪恍若见到了他的父皇母后,双亲言笑晏晏,始终在记忆里未曾褪色。
他们是他在这世上最最珍惜的存在,是他活下去的支撑。
“我会给你们报仇的,”他艰难地爬起来,今天又有风了,断发和衣服上的碎布条轻轻地飘摇,剑柄上沾满了他的血,他目光涣散一瞬重新变得坚定无比,“我能做到。”
剑起,风喧嚣而过。
季青溪被焦衡打飞,狠狠地撞在墙根处,破碎的内脏混着血吐出来,然而他却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结束了。
黄泉把焦衡钉在地里,一道长长的口子从上腹直划到下丹田,血液满地流淌。
天雷销声匿迹。
季青溪摇摇晃晃地走近,拔出黄泉,又在焦衡身上剜了一剑。
一百七十六条人命,季青溪给焦衡一百七十八刀,多的两刀是他爹娘的加倍。
隔着百年的仇恨,季青溪终于能对当初无能为力的自己说一句:季青溪,你真的全部讨回来了。
他仰头看着已经晴朗无异样的天穹,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看啊,天道,你的主角又一个死在了我手里,欠我的哪怕是天王老子都得还。
焦衡重伤不治流血而亡,一百多刀下,皮肉连着一起被剔得见骨,他像一条被改了刀的鱼一样在砧板上等候最后的死亡来临。
他死前似乎恢复了短暂的清明,费力地歪着脑袋去看被保护罩护住的叶闲云。
他竟然觉得解脱,他唯一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他活着也没有意思,没办法送整个修真界下去陪葬他一个人去也可以。
他仰面躺在碎石遍布的地面,一直看着叶闲云的方向直到断气。
季青溪脱力地栽倒,在砸下去之前被人接住。
他满身的伤,闻青迟揽着他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就该出手不该听你的站在一边等,看你给自己搞得伤成这样。”
后知后觉的痛一股脑窜上神经,季青溪忍不住闷哼了几声,他快要痛晕过去了,抓着闻青迟的袖子交代道:“帮我个忙,刨个坑把叶闲云好好葬了吧。”
至于焦衡,管他被野兽吃掉还是被什么叼走,随便。
闻青迟没好气,“行。”
他就地挖了个坑把叶闲云给放进去埋严实了,削了块石头当墓碑,剩下的也不管。
把人埋完了,他就蹲在季青溪跟前,“上来,我带你回家了。”
季青溪这会儿也没力气自己走,半死不活地爬上闻青迟的后背,被喂了几颗止疼疗伤的丹药。
他满身血,蹭得闻青迟也一身脏。
不过谁还有心思介意这个,闻青迟握着他两条腿都不敢用力,布料上还没干涸的鲜红只轻轻碰一下就沾上了他的双手,可想而知出了多少血。
季青溪鏖战一夜,现在的状态跟鬼门关的死人无异,满头乱发断的断脏的脏,脸上身上这里一个洞那里一条痕,更重的内伤还看不见,整个人说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也不为过。
要不是季青溪脾气执拗非要亲自动手报仇,闻青迟早把焦衡扒了皮抽了筋扔到他面前任凭他处置了。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仇是报了,可自己也只剩下两口气,喘一下带出的呼吸都是腥气。
季青溪眼睫毛都快被血糊住了,他也没力气睁眼干脆半闭着,“狐狸,其实我没想叶闲云死。”
他只是想让叶闲云跟焦衡产生矛盾,要视她为命的焦衡不快活,他没有想到叶闲云竟然自杀,彻底把焦衡刺激疯了。
“我知道,不过季尔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别想太多。”
“我不会,别担心我。”季青溪又说:“狐狸,我有点累,身上又疼,我睡会儿。”
闻青迟顿了顿,声音温柔下来,“好,放心睡,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