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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我将写好的信笺折起,用火漆在封口处按出规整的印纹,指尖摩挲着那方刻着“岳州府衙”的铜印,许久之后才抬眼看向候在一旁的书童。
书童年方十六,名唤青砚,乃李正我从学宫带来的弟子。人虽年幼却心思活络,此刻捧着一方紫檀木信匣,眼神里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疑惑。
“派人送去凉州,亲手交于吴文渊。”
李正我的声音依旧平和,落在青砚耳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
“诺……”他双手接过信匣,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方才李大人来时,您的脸色明显不好。青砚愚昧,实在不解!
先生与李、孟那二位大人皆是天下学宫出身,如今同佐主公,本就该相互帮衬着些。
方才那些奉天来的幕僚,一下子便占了府衙好些个空缺。那些原是您和李大人多番挑选后所留。
如此,二位大人心中不会有想法么?还有那些慕名来投的学宫同门,见咱们自己人反倒没了晋升门路,怕是也要寒心吧?”
“……”李正我闻言,缓缓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株半枯的老槐树上。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枝头,在青石板上打了几个旋,倒有几分像这乱世中身不由己之人。
“先生……”
听闻呼喊,李正我悠然转过身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字字句句都透着通透。“他们有没有想法,不重要。”
青砚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自家先生会如此这般直接。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李正我抬手打断。“重要的是主公会不会有想法。
你记住,咱们是主公的臣子,不再是天下学宫的门生。学宫的情分是私谊,辅佐主公定鼎天下是公业,私谊断不能碍了公业。
那些学子是有些才情,可主公派来的李明远、王松等人,或是精通刑狱,或是深谙粮草调度,同样是可用之人。
主公要的是服从,是根基稳固,而不是为学宫子弟谋官做宰。
眼下这事,也希望他们拎得清轻重。”
微微诺言,青砚捧着信匣的手紧了紧,眉头却依旧没有舒展。“那些职位先生前前后后物色了快半年,从学堂考核到府衙历练,层层筛下来才敲定。
都是难得的人才,如今突然被人顶替,明面上即便不说,私底下也少不了非议。
就算有才又如何?终究是抵不过主公的一句话。甚至……甚至会觉得跟着先生没有实打实的晋升之路啊!”
“用人之道从来不在臣下,而在主君。”李正我走到案前,拿起一本翻得卷边的《文略政要》打开,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这世间哪有什么所谓的人才?先生也不与你说教,便给你举个例子…….
若让先生去唱戏试试,或让孟然去领兵试试。亦或是李善去种地试试,还是说让主公去跑堂试试?”
“呵呵呵!”未等书童开口,李正我笑着摇了摇羽扇。“先生去唱戏,那开口就得黄腔。若李善去种地,肯定是颗粒无收。孟然领兵,败仗他能打出一箩筐。叫主公去跑堂,客人都得走光。
究竟什么是人才?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那便是人才。
你非得让母猪上树,你就是拿鞭子抽,它也上不去。你换只猴儿,不用你点,它自个就能上去。对于上树而言,猴儿就是人才!
鸟的施才之地是天,鱼的遨游之地是水。
不是因为他们有才,而是咱们发掘了他们的才!就如同主公发掘了先生之才。
之所以想法多,因为猪老想成为猴。
猴想成为你,你想成为他,他想成为另一个他。这也要,那也要,什么才是根本?”
这一番看似玩笑之话,青砚听闻却是恍然大悟。他放下盒子,抬手作揖,对着李正我深深一拜。“先生所教,青砚恰如醍醐灌顶……”
“岳州如今是个什么局面?年初刚经飞云关之战,郡县民心不齐,士族阳奉阴违,军粮需调度,刑狱需整顿,赋税需改革,每一件事都是燃眉之急。
主公派来的李明远,在大周监政府平狱司待过,处理三州刑狱,比咱们学堂里那些只懂律法条文的学子多了十余年实务经验。
王松跟着司徒孝康大人跑遍大周南北,粮草调度、粮价波动、囤粮之法,哪一样不是实打实的差事里磨出来的?
咱们预留的那些个空缺,原是为了给学子历练,不是给他们铺就晋升之路。”话到此处,李正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辩才辨心,更辨局势。
你以为主公派这些人来,只是为了填岳州的空缺?不全是。
先生查过案档,这些大多是司徒府举荐之人,主公之所以将他们放在岳州…….
一来是让他们在先生眼皮底下做事,摸清他们的底细。
二来是借他们的手,用于试探岳州士族的反应,也平衡咱们这些“学宫派”的势力。
三来是打造履历,方便日后往大梁朝廷内部安插。
主公如今在大梁根基未稳,所用文臣大多是学宫所出,这需要分立。
为求平衡,势必要用司徒府的力量,但主公又得防着司徒府结党营私,所以才放到先生这里,双方互相制衡,这便是局势。
咱们作为臣子,要懂主公的布局,而不是纠结于其他。
那些学宫学子,眼下跟着府官历练,看的是实务,学的是应变,将来主公定然要经略更多州郡,有的是他们的用武之地。
若现在反对,主公会考虑先生的意见,也会降低对先生的看重。因为咱们不懂事,学宫也不懂事。”
“原来如此……”青砚听得入了神,忍不住便开口追问。“先生大才,投效列国岂不是更好些吗?从一州起事,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