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傲挺拔号甲板上，维克多怔怔地盯着平静的海面。
直视海水所带来的麻痹感比吸食火麻还要强。海浪就像一个个幻觉漩涡，慢慢地从他的脑海中抚过。他每天都要这么盯着海面，大概半个小时，他就能够再度看见——
“这么做可不好。”
红雀在他身后嘟囔道：
“要知道，石楠婆婆从小就告诉我，水手们不能盯着海浪看。要是在波浪间看见了熟人的幻影，那他们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死了好啊。”维克多回答。
海水能给他带来平静，平息伤口的疼痛，以及给甲板来上几道口子的冲动。他的脖子和手臂上一阵瘙痒，新长出的伤口已经结出了纵横交错的血痂，一层一层地堆叠在手肘和颈窝上，有时会妨碍手臂弯曲，他得把它们逐一撕下来。
“复仇之蛇”的吐信声一直在他的脑海深处回荡，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个人类。
“要不是你们这群家伙一直拦着我，我早就去死了。”
一阵翻涌的海浪从海水交界处的另一边推来了滚滚白沙，其中夹带着不少海鱼和贝壳。鱼儿们进入陌生水域，一个劲地摆动着尾巴，似乎被浪拍晕了，一直停留在浅水处。
维克多看着这群不幸的小生物，脑中回想着新德市的霓虹灯火。鱼鳞上的反光如同街灯般一片片亮起，又一片片暗沉下去。
那一切已经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一切都已经和自己无关。
下一瞬间，他发现鱼不见了。
“嗯？”
维克多忙趴到了船边上。“复仇之蛇”的眼睛给予了他绝佳的视力，他绝不会看错。水里的鱼就是凭空消失了，从有到无，没有丝毫过渡！
在鱼儿消失的地方，突兀地漂浮着几条鱼骨，但数量和鱼本身的数目完全对不上，大概只有一半左右！
“怎么了，老大？”
“你看。”
维克多指向漂上海面的鱼骨。
“有一半的生物在水里直接消失了，有一半则变成了骨头......”
他朝其中一条鱼骨伸出手，将手背上的一条小伤痕转移了过去。霎时间，那鱼骨竟变成了一堆漂浮在水中的粉末！
“有了！”
他忽然兴奋了起来。
“我想到去死的办法了！”
航行途中，他已经想过了许许多多去死的办法，但都不起作用。一旦在自己的脖子留下致命伤，或试图刺穿自己的心脏，伤口立刻就会被随机转移到其他的地方去！
跳进海里，恐怕也是相同的结果。
他曾经试图将手伸进水里去，然而，诅咒的力量一在他的手上结出鳞片，他的身上就会立刻出现伤口，将这些诅咒的产物剥离出去！
随后，这些伤口同样会被转移，让他的身躯恢复原状，周而复始。想要在海水里淹死，必然需要先遭受一番生不如死的折磨！
但，这片海的情况不一样！
“红雀，你失算了。”
维克多爬上船舷，回头看向自己不存在的朋友和同伴们。
“办法总是比困难多。我已经在这艘船上待得够久了，趁我的复仇欲望还没达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我得想办法自己结束这一切！”
“很快，我们就能再会了！”
没等红雀出声阻止，他的双脚就离了船舷，身躯直直朝海面坠去！
“时间！”
瑞文对金说道：
“这片海水改变的是时间，和丛林一样是完全随机的！”
就在前不久，他刚想明白这座岛，以及这头鲸鱼所拥有的力量！
浅海，丛林，所有属于这座岛的空间依照区块的不同，各自拥有着不同的力量，但其本质是同源的！
所有的改变都在二元的基础上完全随机，变大或变小，回到过去，或抵达未来！
船员们放进水中的鱼有一部分被回溯到了过去，它们并不存在的时候，因此才会凭空消失！而另外一部分则呈现出了它们未来的姿态，变为了一条条鱼骨。
那些水中的无肉贝壳，同样也是如此！
“和变大变小不同，时间的随机跨度应该非常大，远远超过一条鱼的生命周期，因此，它们在水中只有变成骨头和直接消失两种结局！”
作为一头鲸鱼，短短数年乃至数十年时间，都丝毫不足挂齿！
“嘶......这种力量恐怕在独立存在中也属于高位乃至顶点的级别，说不定连最强的几名上位存在都能够碰一碰，这还只是一条半死不活的鲸鱼！”
为什么亚哈柏船长会对一条变成海岛的鲸鱼这么感兴趣？在船上，他曾亲口说过，死去的鲸鱼没有狩猎的价值。
“金，我们先回去一趟。”
思忖片刻后，瑞文决定回去确认一下勘察队的反应。但愿他们没有看见突然出现在丛林顶端的小伙子，尽管这可能性有些低。
刚才他们突然变大的时候，弄倒了不少树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除非海滩上的人全都是聋子，否则他们不可能没察觉到。
当两人回到海滩的时候，勘察队的人已经全醒了。他们检查舰桥，准备早餐，没有表现出任何针对刚才的声响或动静的疑惑。那三个不存在的人依旧混在人群之间，相较昨天显得更加自然了些，水手们开始和他们谈论海况和鱼虾，让他们帮忙在缆绳上打结。
只有魁魁格的目光落在了瑞文的身上。他就像一只看着羊群的大狼狗，目光间尽是冷淡和不信任感，但他并没说什么，见“羊”回了“羊圈”，就弯下腰，给几块木头打起了锚钉。
显然，自己和小伙子的行动至少已经被他发现了！
两个小时后，亚哈柏船长回到了浅滩上，立刻吩咐水手们集合。
“我们现在该是时候准备让船员们分批迁移了。浪已经开始变急了，我已经在船上下了命令，吩咐大部分人在两个小时内迁移到陆地上来，避开风浪，经过这两天的勘察，我们至少知道浅滩是安全的了！”
大副再度清点船员的人头，随即，又一次开了口。
“怎么又少了两个人？”
啊？
瑞文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和小伙子，随即意识到，大副指的并不是他们。
沙滩上的十八名勘探队员又少了两名，其中的一个，是瘦高个儿水手希尔顿。
队伍中再次陷入了一阵小骚动。这一次，瑞文并不知道两人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他们应该是在自己和金离开的那段时间失踪的，因为自己离开时用“囹圄之茧”清点过沙滩上的人数，并没有少人！
“或许是去了石滩那边。”水手诺克斯猜测道：
“那边生长着不少食用植物，或许是到那里找吃的去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认同了这种说法。船员们急切地希望摆脱不安，将一切异常的可能性从脑海中排除。在外海，恐惧会在短时间内要了一个人的命！
这次，船长又会如何应对？
瑞文在心中暗忖，他有预感，少掉的这两个人大概率也不会回来了。
问题在于，他们究竟是怎么失踪的？
岛上要人命的东西虽多，但沙滩上的确是安全的。不离开沙滩，照理说的确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皮普。”
在空闲时间内，他去找了皮普，对方是这支船队里最值得信任的人。
“你有没有看见那两个人往哪走了。”
瑞文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两人在自己离开的半个小时内进入丛林或者走进海水里的理由，他们的失踪原因对于自己来说完全未知！
船员们怀抱着两人必然会像前三个人一样“回来”的信念，如常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为码头和舰桥做最后的修缮，在沙滩上支起了更多的帐篷。一小时后，第一批船员乘着小艇来到了岸上。一条小船最多只能坐八个人，还是在不考虑到体型庞大的壮汉的情况下。因此，登岛必须分批进行。
瑞文很快就注意到，其中一些小艇上有不少空位，上面坐着的必然是那些不存在的船员。
“嘿，往右边挪些，你挤到我了！”
“把你该死的右脚从我脚背上拿开！”
船员们向不存在的同伴们抱怨着，仿佛自己真的被他们踩到了脚。很快，沙滩上就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瑞文很快就再度打起了深入岛心的主意。人越来越多了，少掉自己和金两个，应该也不会有人发现。
况且，这一次的情况和上一次不一样了。
自己在变大的那一瞬间，已经看清了岛屿中心的部分景物，包括那只巨大的眼睛，以及周边的一些石块。
这也就意味着，五响左轮能够发挥作用了！
只要能在脑海中准确描绘出目标的形貌，子弹就能够进行追踪！
只要将丝线连接在子弹的一头，就能试着通过回收子弹，外加摄影机的力量直接抵达丛林深处！
“这样一来，就不用考虑变多大变多小的问题了。到时候，只要拿好摄影机，随时都能回到沙滩上！”
唯一需要顾及的问题就是子弹的射程可能不够，外加可能会在命中目标后撞碎或变形，收不回来。
“总之，先试为敬！”
瑞文聆听着海滩那边的喧闹，举起了五响左轮。水手们正忙着登岸，将这些天需要的物质储备用船送过来，基本没人会注意到几公里外的一声枪响！
砰！
随着他扣下扳机，子弹和丝线一同向丛林的深处飞去！
“唔，射程果然不够！”
丝线很快就垂到了地上，这表明子弹没有命中他想要命中的那块石头，而是在中途卸光了力，掉到了地上。
“问题也不大，子弹还有四颗，到时候再来一发。”
瑞文乐观地想着，开始收线。路上，子弹被地面的落叶和树枝卡住了好几次，但在经过不知多长时间的努力后，总算被成功收回了手中！
“果然如我所想，这份和‘幸运’有关的能力，只会作用于动物和植物！”
瑞文将摄影机对准变形严重的0.38铅弹，调整焦距。他要借助回溯的力量回到它刚才落地的地方。
咔！
下一秒，他和金就已经置身林间，树木中层的枝叶擦到了他的额头！
“欸，这次还不错嘛！”
瑞文看着细小的叶片，以及和自己的头顶还有一段距离的树冠。这次他变大了，而且没有上一回那么夸张，大概只是拔高了两到三倍左右！
他小心地挪了挪步子，脚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数棵灌木被他的鞋子碾扁，树枝在他脚下折断。
透过丛林的缝隙，他能隐约看见那汪深邃的湖水——子弹落地的地方距离目的地也没有多远，他完全可以走过去！
“金，小心点。”
瑞文用一只手遮住眼睛，避免被树枝划伤，在树木间穿行，小心翼翼地折断那些拦在面前的枝条。
没过一会儿，他就穿过了丛林，来到了琥珀边缘。
鲸鱼的眼睛沉在一汪湖水之下，随着波光不停地改变着颜色。慢慢地，祂的眼球偏移，看向了瑞文的方向，色彩斑驳的瞳孔微微一缩，似乎能够认出这位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自己认得祂！
在对上那只眼睛的瞬间，就和当初借助克鲁特尼的眼睛看见伊卡洛斯和法厄同一样，瑞文一下就认出了这头鲸鱼。
福尔图娜。
位于火星和木星之间的第19号小行星，又称“命神星”，象征着幸运和不可预测的命运！
这座岛屿上的变换莫测，一下就全说得通了！
福尔图娜的视线在瑞文身上游移。这头本应早就死去的鲸鱼转动着巨大的眼球，眼中慢慢地泛起了光泽，仿佛正在看着自己久别重逢的同类一般。
冥冥中，瑞文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座岛很有可能是被自己给吸引过来的！
下一瞬间，引力波在岛屿间回荡了起来！
一道道海浪以岛屿为圆心向外扩散，将所有的船都顶到了浪尖之上！一环环圆形浪涛犹如涟漪般激荡，将鲸歌散播至海岛的每一个角落！
“做好准备！”
海滩上的亚哈柏船长兴奋地说道：
“我们马上就要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