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传令火炮营!
前移阵地,给老子瞄准城门!
骑兵集结,准备冲锋!
管他娘的是投降还是突围,都给老子把口袋扎紧了!
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缩回去!”
“遵令!”传令兵飞奔而去。
“快快快!赶紧去东门!”这会的徐万哪里还有半分沉稳!!!
徐世文和凌霜急忙跟上!
透过漫天飞雪,他们清晰地看到,陈都那扇紧闭了两个月之久的东门,此刻正缓缓打开!!
没有预想中溃逃的乱兵,也没有决死冲锋的骑兵。
城门之后,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以及影影绰绰、相互搀扶着的,如同雪中雕塑般的身影......
徐万眯起眼睛,抬手止住了身后有些躁动的部队,情况,似乎并非他预想的任何一种。
.......
陈都城内中心广场。
积雪已被粗略清扫,露出下方斑驳冻硬的地面。
诚王宁春没有穿戴那身象征亲王身份的华丽甲胄,只着一袭洗得发白、甚至带着多处破损的旧式军袍,外面勉强裹了件挡风的毛皮大氅,站在那里,身形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单薄。
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灰白,他目光扫过跪伏一片的将士,眼中满是刺痛.......
这些曾经虎贲骁勇的战士,如今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带着未能妥善处理的伤口,冻疮遍布手足,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却依旧竭力挺直着脊梁!
“王爷!不能降啊!
末将等愿护着王爷,从西门突围!
就算拼尽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护王爷周全!”
“是啊王爷!我们还能打!
将士们士气未堕!岂能向徐万那老匹夫低头!”
“王爷!带我们冲出去吧!跟东陵狗贼拼了!”
“誓死追随王爷!”
悲愤的声浪此起彼伏,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与不甘。
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靠着杀尽战马,掘尽草根树皮,才勉强维持着没有溃散。
支撑他们的,早已不是胜利的希望,而是对眼前这位主将的忠诚,以及身为大炎军人的最后一丝气节!
看着眼前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如今却形销骨立的部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喉头.......
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突围?拿什么突围?
将士们......看看你们的样子!
看看这座城!
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举起刀枪,没有粮食填充肚皮,更没有希望冲破东陵的铁桶合围了。”
他声音愈发沙哑:“本王知道,你们不怕死。
你们愿意为了本王,为了大炎,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份忠义,宁春铭感五内,此生不忘!”
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到底。
再直起身时,眼中已是一片血红:“但正因如此,本王更不能让你们再做无谓的牺牲!”
“从本王决定踏入陈都,与徐万对垒的那一刻起,这一仗的结局,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是本王无能!
愧对陛下重托!
愧对大炎!更愧对......追随我的将士!”
“本王没能带领你们赢得胜利,难道还要拖着你们所有人,一起为这注定沦陷的城池,为我这败军之将陪葬吗?!”
“我们已经坚守得够久了!
两个月!
在这冰天雪地里,我们尽了军人的本分,对得起身上这身战袍,对得起大炎,更对得起我们自己的良心!”
他颤抖的指向洞开城门方向:“现在.......
本王命令你们,放下兵器,出城......投降!”
“不!!!!”下方顿时一片哀声,许多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都忍不住泪流满面,拼命磕头。
“王爷!要死一起死!”
“我们绝不投降!”
宁春看着眼前这悲壮的一幕,虎目中热泪滚落。
“这.....是军令!最后的军令!”
“活下去!都给本王好好活下去!
你们的父母妻儿,还在等着你们回家!”
“记住,你们不是败给了东陵,是输给了这天时,输给了这命运!
但你们的气节,你们的忠诚,无人可以诋毁!”
“带将士们走吧......
放下武器,徐万他不是嗜杀之人,会给你们一条生路。
这是本王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话尽,他转身不再看那些跪地痛哭的部下,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任由雪花落在脸上,与泪水混合。
“王爷!!!”
无论他们说什么,宁春都没有再多看一眼,孤独的身影背对着众人......
最终,在将领们悲恸的哭喊和催促下,残存的大炎守军,开始搀扶着,一步三回头,默默地、秩序井然地走向洞开的东门。
他们丢下了手中紧握的兵器,在那扇象征着生路的城门前,堆起了一座山丘。
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慌乱,唯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哽咽声在风雪中飘散。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又或许是因为两个月地狱般的生活终于可以解脱了......
宁春依旧站在原地,如同扎根了一般,静静地听着身后的动静渐渐远去,直至彻底被风雪声淹没。
他喃喃自语:“皇兄.....臣弟尽力了。”
随着话语落下,诚王宁春缓缓走向城楼旁一处事先堆积好的草垛。
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终归宿。
王爷!!
快拦住王爷!
似乎有人注意到了,在将士们凄厉的呼喊声中,宁春平静地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橘红的火苗在风雪中顽强地跃动。
嗤.....
伴随着火折子落入草垛,烈焰瞬间冲天而起,将他的身影吞没。
快!快救火!徐万在城下看得真切,急忙挥手令士卒上前。
站住!火海中传来宁春沉稳的喝止声,徐帅,不劳费心了。
隔着熊熊烈火,两人目光相望。
宁春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却依然挺直如松。
徐万,你我相持两月,虽为敌手,却也算知己.......
宁春的声音透过噼啪作响的火焰传来,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想我宁春一生,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辜负皇兄信任,有损皇家体面.......
得了个稳重的贤王头衔.......
可偏偏在这关乎国运、关乎数万将士性命的大事上,我竟如此固执愚钝,一意孤行,失了为将者的分寸,也失了为臣者的气节!
宁春满眼痛苦:这两个月,我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啃食树皮,宰杀战马,冻毙城头........
都是本王之过!
本可早些决断,或战或退,却因这该死的谨慎,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困守孤城,徒耗生灵!
我这不叫忠诚,这叫愚忠,是陷君王于不义,陷将士于死地的愚忠......
王爷何必自苛如此!徐万急步上前,却被热浪逼退数步,他依旧高声劝道,两军对垒,各为其主!
王爷坚守臣节,力战不屈,已尽忠职守!
徐某敬重王爷为人,待我禀明陛下,必为王爷求个爵位!
大炎将倾,王爷又何必殉这必亡之国?
火海中传来悲凉至极的长叹:徐将军好意,宁春心领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宁春身为大炎亲王,既不能守土安邦,又因愚钝致使生灵涂炭,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觍颜事二主?
我这一生,小心了一辈子,却在大节上糊涂至此......
本王只求你一事,善待我这些将士。
他们都是奉命行事,如今既已放下刀兵,还望将军看在同为军人的份上,许他们卸甲归田吧!
今日,宁春在此替这些受我牵连的大炎将士,谢过徐帅了!
徐万微微拱手,徐某应下了!
我徐万必定善待每一个大炎将士!
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火势愈烈,宁春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与释然随风雪飘来:好......
好.....
若有机会望将军......替宁春转告皇兄、
臣弟.......愧对于他!
愧对...大炎!
冲天火光中,隐约可见他整了整衣冠,面向炎京方向,缓缓跪拜下去。
城上城下,哭声震天。
大炎将士无不跪地痛哭,便是东陵士卒也纷纷垂首默立。
风雪依旧,火光映照着每一张悲戚的面容,将这一幕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中。
徐万久久站立,望着那逐渐熄灭的火焰,喃喃道:传令下去,以亲王之礼厚葬诚王。
所有降卒,一律按战俘例妥善安置,不得侮辱。
有愿归田者,等战事结束发放路费盘缠。
“是!”徐世文也是急忙应下.......
徐万抬头望向漫天大雪,不由得长叹一声:谨慎一生,大节有亏.....
这才是真正的大炎风骨啊,真正的悲剧。
传令下去,立即将折子告知陛下,大军随后就到......
.......
“好!!!
徐万果然是不负众望啊,这陈都总算是落入我东陵之手了!”
当凌不凡接到徐万传来的捷报时,已是五日之后。
消息传来,帅府内顿时洋溢起一股振奋之气。
苏卫大军不日即到,如今再加上徐万即将北上的十万得胜之师,围攻炎京的兵力将达到一个空前规模,大炎的覆灭已然是板上钉钉,再无任何悬念!
“这徐万总算是顶了点用,他若是再不拿下陈都,我可就真怀疑他拥兵自重的嫌疑了.....”宁邪依目光眯了眯道。
其实拿下诚王对徐万而言并不难,一直拖到现在她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满意的。
凌不凡苦笑:“别总是低估了对手,更何况我给徐万的人马并不算精锐,反倒是诚王几乎都是精锐,这些人马都是徐万的亲信,哪有不心疼的。”
“心疼就别当主帅,自己圈地为王得了。”宁邪依撇嘴道。
颜无双也是兴奋道:“恭喜夫君!贺喜夫君!又一座天下落入我东陵之手!
总算是去了心病!”
只要陈都拿下,那么所有的注意力只需要集中在大炎即可,而东陵也算是彻底吃下了整个陈国!!!
凌不凡略一沉吟,对身旁澹泠雪道:“雪儿,去将这份徐帅的捷报副本,给对面壁垒里的镇南王送一份过去。”
他此举意图明确,就是要用宁春自焚殉国、陈都陷落的残酷事实,彻底击垮宁宇心中最后防线,瓦解大炎守军本就摇摇欲坠的士气!
澹泠雪接过战报便朝风雪中走去.......
“王爷,这是东陵澹泠雪送来的信件,没有给如何话语......”
“嗯,下去吧.....”
壁垒帅帐内,宁宇接到凌不凡派人送来的木盒时,心中便是一沉。
他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只言片语的劝降,只有一份详述陈都之战最后时刻的军报副本。
当他的目光扫过诚王宁春举火自焚......
殉国等字眼时,捏着纸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变得苍白。
他身躯晃了晃,手下意识撑住桌案.....
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一种锥心刺骨的悲戚感瞬间淹没了他。
“王弟......何至于此!
连你也顶不住.....离我而去了吗......”
一声压抑至极的悲鸣从他喉间溢出,这位铁打的汉子,此刻虎目之中已是热泪盈眶。
大炎四王,骁勇的宁骏战死沙场,宁海计策失败身陨......
如今,连最为谨小慎微、力求周全的王弟宁春,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走到了尽头。
偌大的大炎,曾经显赫无比的宁氏亲王,竟只剩下他宁宇这一根独木,在狂风中苦苦支撑。
当年的四人是何其风光,棋盘上还谈笑风生,如今却只剩下他这么一个王爷......
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眼眶的酸涩。
他理解宁春的选择,困守孤城两月,弹尽粮绝,眼看着追随自己的将士一个个冻饿而死,那种无力与愧疚,足以摧毁任何一个统帅的意志。
更何况他还苦苦坚持了两个月,他清楚王弟尽力了.....
宁春用这种方式,保全了最后追随他的将士的性命,也保全了他身为大炎亲王的尊严。
“王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大哥无能......”宁宇痛苦闭目,用袖口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
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他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军报折好,收回木盒,却没有丝毫要呈报给炎京的意思。
如今的炎京城,在连番打击下早已是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陛下宁陾病重,太子宁郢威信不足,若再将这噩耗传回,无异于雪上加霜,恐怕未等东陵攻城,内部便要生出大乱.......
他只能独自咽下这枚苦果,将所有的压力扛在自己肩上。
所谓的三个月之期,如今才过去一月,而局势却已恶劣至此。
凌不凡在取得陈都大胜、兵力即将得到极大补充的优势下,并未立刻发动总攻,依旧保持着围而不攻.....
可镇南王最清楚,这是最后的平静,凌不凡是在等,等待苏卫以及徐万的前来汇合......
给他发起最后的进攻!
果然在几天后,伴随着震天的战鼓和遮天蔽日的旌旗,苏卫率领的南线大军主力,终于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兴龙关。
生力军的到来,让东陵大营士气大振,连营数十里,军容鼎盛,对炎京形成了泰山压顶般的合围之势。
宁宇站在壁垒之上,望着关外连绵不绝的东陵营寨。
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默和压抑的炎京城墙,将士们一个个都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喜悦,风雪中唯有麻木......
风雪依旧呼啸,刮过壁垒上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充斥疲惫与麻木.....
身为三军主帅的他,内心没有来的一痛,紧了紧手中的剑柄.......
“兄弟们......”
他声音多了几分亲切:“跟着我宁宇,守在这里,怕吗?”
短暂的沉默后,有人壮着胆子,嘶哑回应:“不苦!愿追随王爷死战!”
“对!死战!”
“不怕!”
零星的回应响起,带着刻意拔高的音量,试图驱散内心的寒意。
宁宇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笑容:“不怕?”
他却摇头:“说实话,本王.....怕。”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们的主帅,那位在他们心中如同战神般存在的镇南王。
毕竟这么多天过去,镇南王以一路大军抵挡地方两路人马,这样的人他心中就是战神!!!
也是大炎的顶梁柱!
宁宇迎着他们惊愕的目光,继续坦然道:“我也怕死.......
怕听不到妻儿的呼唤,怕这大好的山河,就此易主......
怕辜负了陛下的托付,更怕.....看着你们一个个倒在我面前,我却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深沉:“怕,是人的本能。
这世上,哪有真正不怕死的人?
除非他是泥塑木雕的神佛,或者是自欺欺人的懦夫!
承认害怕,不丢人!”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所有士卒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一直以来,他们被教导要勇敢,要无畏,所有的恐惧都被深深压抑。
此刻,被他们视为支柱的王爷,却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也害怕,这种前所未有的真实,反而让他们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些。
接着,宁宇的神色变得肃然:“现在,听本王军令!
家中是独子,有高堂老母需奉养者,出列!”
士兵们面面相觑,犹豫着向前踏出了一步。
宁宇看着这些站出来的士兵,眼神温和了些许:“好......
你们可以去军需官那里,每人领取双份军饷,脱下甲胄,放下兵器,即可.....回家吧。”
“王爷?!”那些站出来的士兵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随即被巨大的羞愧淹没,“不!王爷!
我们不走!我们要跟着您!”
“闭嘴!”宁宇厉声打断,“这是军令!
你们的父母妻儿,还在等着你们回去!
尽孝道,顾家小,同样是男儿责任!
难道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吗?!
回去!
替我们这些可能回不去的人,好好活着!”
“王爷!!!
我等......”话音落下,那些站出来的士兵已是泪流满面,他们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朝着宁宇和身后的战友重重磕头,显然他们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走吧!”镇南王抬了抬手,最终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连磕三个响头起身离去,也有少部分人现在了起身站定,没有离开!
处理完这一批,宁宇的目光再次扫过剩下的人,声音沉重了几分:“现在,心中仍有畏惧,自认无法面对接下来血战者,亦可出列!
同样,卸甲,领饷,离开!
本王以镇南王的名义起誓,绝不追究,亦无人可耻笑你们!
求生,是人之常情!
现在走还来得及......”
壁垒之上,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
这一次,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绝大多数士兵依旧死死地站在原地,紧握着手中的兵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们的身体在寒冷和恐惧中微微颤抖,但双脚如同生根了一般。
最终,只有寥寥数人,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求生本能驱使下,面色惨白、眼神躲闪地站了起来。
他们不敢看周围同伴的目光,那目光中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沉静的、让他们无地自容的理解。
寥寥数人在走出几步后,回头望了一眼伫立的大部分同泽,羞愧最终战胜了恐惧,他们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然后默默回了原来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