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君大人对自己认知很准确。
问题确实有够尖锐的。
“狼君大人……”商灵轻轻摆手示意自己身后神色不善的乌堇退下，不解地开口：
“没有因为不会说话被打过吗？”
“没有。”薛岚嘿嘿一笑，随后侧首对坐在自己身后的燧心邱引真开口：
“东西放下，那可是金乌，你们目前打不过的。”
燧心和邱城主乖乖收起了自己的锤子大刀。
狼君大人在小板凳上直起腰，很认真地回复商灵：
“若是非要找一个这样的人……魔神算不算？”
商灵看了一眼自己头顶挂着的索魂灯：
“若是魔神的话，就不只是想要打你了。”
薛岚赞同地点点头，随后欠欠地开口：
“没事，我就喜欢他那种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他想让我入魔我就自戕，他想让我魂飞魄散我就好好活着。”
“我薛岚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让他不舒服。”
薛岚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倨傲，眉眼之间带着自信从容的笑意。
死去多年的残魂微微鼓动，商灵喃喃开口：
“年少轻狂。”
薛岚刚想说自己已经三千多岁了，怎么能用这个词。
但是转念一想，商灵说这话好像也没错。
她是活过了数不尽光阴，经历过万年前浩劫，最后跨越了生死的扶桑妖主。
在她的面前，薛岚不过是一只年少轻狂，出言不逊的小狼崽罢了。
海风微凉，商灵微微低头看着薛岚，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女子对着薛岚轻轻抬手，语调轻快：
“我改主意了。”
薛岚眼神在一瞬间清澈了起来：
“改什么主意了？”
商灵对着薛岚勾勾手：
“要想我回答问题，先让我摸摸本体。”
周围在一瞬间寂静了下来，薛岚平静的表情皲裂开来。
狼君大人伶俐的嘴皮子像是在一瞬间被粘住了，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几次，最后才艰难地搪塞：
“前辈不知道，薛岚这一辈子只有魂体，故而……应该不太好摸。”
薛桐在一边点点头：
“是的是的，她现在就是人的壳子里面装了狼魂，摸不着的。”
“这样啊！”
商灵看着薛岚开口，尾音特意拉长。
薛岚知道要完。
果不其然，下一句商灵便是看向了薛桐：
“碎丹成婴，元婴随魂。我看她结婴了啊！”
女子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翠色的光芒从她指间射出，直接穿过薛岚的眉心。
“摄！”
冷淡的语调过后，商灵对着薛桐举起自己手中的小白狼：
“元明界众所周知，元婴是实体，可以摸的。”
“她之前骗过你，记得骂她。”
薛桐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刹那的变故之中没有走出来。
少女定定看着商灵手中的小白狼。
瞬息之间，薛岚的元婴便被对面这为扶桑妖主抓在手里了？
小桐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开始骂薛岚：
“我觉得你有点儿弱了。”
商灵手中原本用爪子捂着脑袋的小白狼闻言抬头抗议：
“你今天眼睛出问题了吗？这是扶桑！这是和通天青柳齐名的扶桑。”
薛桐：你这时候想起来她是妖主了？
“我又不是傻……前辈你能别揪耳朵吗？”
“会左右不对称。”
正在揪薛岚耳朵的商灵有些尴尬地放开了小白狼的耳朵。指尖托着她的脑袋。
“如你之前所说，商寻确实快死了。”
扶桑大人话题开始得太快，以至于准备再骂两句薛岚的小桐姑娘不得不把话咽下去。
正事要紧，薛岚什么时候骂都有时间。
“诸位过来的时候应该见过那鱼尸化为的海潮了吧？”
“见过。”
在商灵怀中放弃挣扎的狼君大人闷闷出声：
“之前以为是东海之中有魔族作祟，但是现在想来。一时间死了这么多水族上下两界却都没有消息，有些古怪了。”
“古怪就对了。”商灵抬手给薛岚顺了顺毛。
“他们都死了万年了。”
“万年？”
邱引真有些疑惑地开口：
“可是我看他们的尸体……”
“你们当真以为扶桑是自愿留在东海的吗？”
商灵冷冰冰地打断了邱引真：
“我的脚底下有东西，不单单是我。”
“当年为了它，东海所有水族和我，决定同时去死。”
商灵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什么情绪，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
但是却让周围人心尖一颤。
商灵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怀中的小白狼，声音沙哑：
“万年前那场浩劫……没有如今之人想得简单。”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薛桐忍不住开口。
“轮回的时间。”商灵对着少女轻轻一笑，随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仔细听。”
众人瞬间屏住了呼吸，周围海面一片寂静，耳边只传来轻微的海风声。
听什么？
所有人都是满腹疑惑。
“咚！”
像是敲击在心脏上一般，薛桐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击鼓之声。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自己身后海面。
“咚！”
“咚！”
“咚咚咚咚咚……”
分散的鼓点连接成急促的一片，众人身后原本漆黑的海面乍然亮起金色的光芒，身着靛青色衣袍的商灵商寻出现在半空之中。二人静静看着海面之上的巨大漩涡。
在他们身后，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妪。
一袭粗布麻衣，手执一个不断旋转的法器。
“岿笙歌那边出问题了。”
商寻冷冷地开口：
“地脉破损得太严重，逐青准备以自己去稳定地脉。”
“这墟涡，他们帮不上忙了。”
“不要太忧心。”
商寻抬手拍了一下商寻的肩膀：
“我们也像逐青一样，把这墟涡填了怎么样？”
“同是天地灵根，我们也不差。”
“不行！”
商寻干净利落地打回商灵的建议：
“这是元明界时空错乱之所，死气之渊。不是活物可以压制的。”
“不是活物可以压制的？”商灵重复了一遍商寻的话，随后看向自己的本体：
“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商灵看向那手执法器的老妪：
“乾道友，你怎么看？”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老妪举着法器走过来，慈眉善目，眼神坚毅：
“别无他法，老身也会为商灵道友拼上这一身命数的。”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薛桐抬手指了指她手中的法器：
“这个东西……是不是叫——天机仪。”
“没错。”
商灵同样看着那老妪手中的法器开口：
“这位乃是天机阁上一任阁主，号称算尽天下事的乾道君。”
上古时期人族修士普遍喜欢单字的道号，意味着合归天地，凝心悟法。
薛岚窝在商灵怀里，感受着扶桑大人身上缓缓溢出来的彻骨悲伤，好心地停止了挣扎。
摸吧，反正被人摸两下也不算是吃亏。
“乾道君。”薛岚轻轻念出这三个字：
“她是权蘅的师尊吗？”
商灵轻轻在薛岚毛茸茸的脑袋上面敲了一下：
“狼君大人明知故问。”
薛岚再度开始挣扎：
“这怎么算是明知故问呢？我只不过是确认一下而已。”
对于这句话心魔赞同地点点头：
“我们狼君大人疑心重。”
“上下两界皆知。”
“恐怕不是……”商灵缓缓摇头，一双漂亮的眼眸之中满是温和的笑意。
“怎么不是了？”心魔有些好奇地开口。
谁知道方才还饶有兴趣逗弄心魔的扶桑大人突然表情一变，随后欠欠地开口：
“天机不可泄露。”
心魔一瞬间尾巴上面的毛都炸了起来：
“大人你知道这样是不道德的吗？”
商灵不以为意地撸了一把手里的小白狼，然后看向气急败坏恨不得咬她一口的大黑狼：
“狼，树允许你咬上来。”
心魔磨了磨自己的狼牙，跃跃欲试，跃跃再欲试，悻悻弃试。
大黑狼抬起爪子学着薛岚的样子抱住脑袋：
“不咬，死了一万年都快坏了。”
薛岚在商灵怀中伸出一只爪子：
“好耶，扶桑大人赢了。”
心魔：“杀意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商灵看着薛岚的动作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随后便看向了一边抱着引魂的薛桐。
眼神交汇之时，薛桐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
少女的眼珠子在商灵三个身上乱瞟，最后嘴角带笑，了然点头。
元明界的树喜欢毛绒绒。
不管是好的白狼，小桐姑娘看看薛岚。
还是邪恶黑狼，薛桐看向身后一座小山似的心魔。
“看什么看？”
看到薛桐看过来，心魔恶狠狠地开口。
薛桐：比较容易破防的邪恶黑狼。
小桐姑娘难得好脾气没有骂心魔，浅笑着转过头去。
心魔瑟缩了一下脖子，敲敲薛岚：
“她怎么了？我有点儿害怕。”
薛岚：“不知道，我在做正经事别打扰我。”
心魔看着把脑袋乖乖凑到商灵手底下的薛岚：
“什么正经事？”
“你这叫没有气节！”
“啥叫有气节？”薛岚懒洋洋地开口：
“你去和金乌打，你打得过我就听你的。”
“去去去！”
心魔偃旗息鼓。
薛岚甩了一下自己的尾巴，语气中满是得意：
“和魔族骨头硬点儿可以理解。对于自己人……”
“怎么舒服怎么来吧！这也是一种智慧。”
长期目睹薛岚在师门长辈面前下跪的薛桐嘴角一抽。
还真是狼君大人的肺腑之言啊。
没有半点儿技巧，全都是感情。
商灵逗完了狼君大人的心魔之后心满意足，说话的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魔族未曾入侵之前，元明界上下一体，广袤东海之上不但有司日的金乌，还有专管月生汐落的月蟾。”
女子的声音温柔清澈，讲述着古老的故事。
“月蟾行于夜，居住于东海深处的落月井之中，是个腼腆温柔的少年人。每逢日落之时便背着月亮出井，自东而西，巡游于天地之中。”
“彼时魔族入侵，月蟾作为极阴之灵率先被魔气浸染，他为了不让自身的魔气随着月亮进入元明界深处，故而赌上数万年的修为将所有魔气封入自己体内，自坠落月井，以潮涨潮落为道，与东海水族建立起万年的契约……”
商灵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怎么开口。
良久之后，女子才叹息着开口：
“以己之灵，披泽众生。”
“落潮不歇，元明不灭。”
“轮回重构之时，他予东海众生一场来世。”
薛岚轻轻点头：
“果然是这样。”
小白狼抬头看着幻境海面之上的巨大墟涡。
“这就是原来的落月井？”
“没错。”
“在月蟾的主持之下，东海以一月为一轮回，逝去之灵重生同落月井之中的魔物战斗。万年不变。”
“可以……”薛岚轻轻开口，元婴冰蓝色眸子静静看着商灵。
“终究还是出了岔子。”
商灵轻轻点头：
“不愧是狼君大人。”
“魔族大举入侵元明界，在浸染元明界万千生灵，扰乱阴阳秩序的同时，还打破了元明界的时空平衡。”
商灵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些许痛意。
“在月蟾以身铸井的三百年之后，东海之下时空破碎。落月井被分成上下两部分。其中囚禁的魔物冲击裂缝不断……”
“乌妲在抗击魔物的时候受伤陷入昏迷。”
“我和商寻不得不联合天机阁的乾道君，用自己重填封印。”
“可是我毕竟是姐姐。”
“还和月蟾关系不错。”
商灵嘴角微微上扬，眼眸弯弯：
“我求助了乾道友，在透支所有生机压制墟涡的时候勾连月蟾，化天机为网，网住了商寻半数生机。”
“自那时起，扶桑树位于阴阳交接之处，半死不活。”
“可是如今……我这姐姐拼命为他捞起来的半数生机，也要被挥霍殆尽了。”
薛岚回想起商寻那面写着“商半仙”的卦幡，忍不住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
后事如何，她已经知晓，也不打算多问了。
小白狼看了看抱着自己的商灵，再看看她身后萦绕着滔天死气的扶桑树，随后轻轻一跃。
狼君大人从商灵怀里跳出来，元婴归于躯体。
“既然如此……”
小板凳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睛，灰白的瞳眸平静无比：
“那便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