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公的后事办完后,担心亲家母自己会想不开,我把亲家母带上了山。起初她死活不肯,直到我说\"住在山上,佳林视频时你还能看看外孙\",她才勉强点头。
养老院给她安排了一间朝南的小屋,窗外正对着一片竹林。亲家母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窟窿。她带的东西很少,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一个相框——里面是佳林小时候的全家福。
\"就住这吧。
\"我帮她推开窗户,山风裹挟着竹叶的清香涌进来。
\"有事随时叫我。\"
亲家母没说话,只是机械地把相框摆在床头,然后坐在床沿发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她整个人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半夜起来倒水时,看见亲家母的小屋还亮着灯。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见她跪在地上,面前摆着那张全家福,肩膀一抽一抽的。
第二天清晨,我在斋堂遇见了寺院的一位德高望重二僧师父。正往篮子里装新蒸的素包子,见我来了,特意给了我两个。
\"新来的那位,早饭送去了吗?\"
师父轻声的问。
我摇摇头
看她那个样子,估计现在没有胃口,过一会儿吧!我一会儿给她留下一些。
不管什么事情,饭总是要吃的。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做她想做的事。
师父把篮子递给我,用我装好的这些,给她带过去吧,就说...说是是她女儿佳林,爱吃的馅儿。
听师父这么说,我也不好拒绝,就接过了篮子。
我带着早饭去敲门,敲了半天没人应。推门进去,发现亲家母和衣躺在床上,眼睛肿得像核桃。床头柜上的相框倒扣着,旁边是半杯冷透的水。
\"吃点东西吧。师父特意做的,以前佳林和沐阳一来这里,最喜欢吃这个馅的包子。
我把包子放在桌上,看着亲家母。
亲家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包子上,突然就红了眼眶。随后她缓慢的坐起来,抖着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小口,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了床头的桌面上和床单上。
\"太咸了...
她哑着嗓子说。
听亲家母这么说,我这才想起来,师父口味确实偏重。正要道歉,却见亲家母又咬了一大口,边哭边嚼,含混不清地说。
这些年,我从来...从来不知道她爱吃什么...
说来也怪,可能是这一篮包子的缘分,也不可能是她们以前就是有这种缘分的。
从那天起,亲家母开始跟着那位二僧师父,学起了佛法。起初只是旁听早课,后来渐渐帮着整理经书,再后来竟能背诵《心经》了。她的变化令人惊讶——那个曾经趾高气扬的老太太,现在会轻声细语地跟小沙弥说话;那个动辄摔东西的暴脾气,如今被人撞翻了茶也不恼,只是默默擦干净。
深秋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庭院里打太极。金黄的银杏叶随风飘落,在我脚边铺成一张柔软的地毯。亲家母突然出现在廊下,穿着一身素色衣衫,头发挽得一丝不苟。
\"沐沐。\"她轻声唤我——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我。
\"我决定出家了。
我收势站定,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怔的看着她。
\"什么?\"
\"师父答应了。
\"她平静地说,眼神清澈得像山间的泉水。
\"下个月剃度。
一片银杏叶落在她肩上,她轻轻拂去,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突然发现,她手腕上常年戴着的金镯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朴素的檀木佛珠。
\"想清楚了?\"我问。
她点点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远处的山峰。
前半辈子,我总想把一切都攥在手心里。结果...\"她苦笑一声,\"连最亲的人都攥丢了。\"
暮色渐浓,寺院响起晚钟。亲家母双手合十,朝钟声的方向微微躬身。夕阳的余晖为她镀上一层金边,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抱着女儿在照相馆门口排队等待的年轻母亲——那时候她的笑容多么明亮,还不曾被偏执和掌控欲扭曲。
\"佳林知道吗?\"我问。
\"还没说。
\"她摇摇头,\"等剃度那天...。\"
秋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凉意。亲家母紧了紧衣襟,转身往经堂走去。她的背影单薄却挺拔,像一株历经风霜终于找到方向的竹子。
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忽然明白。
这不是逃避,而是真正的面对。她用最决绝的方式,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第二天清晨,我在客堂又见到了那位二僧师父。她正在给新来的小沙弥讲经,看见我来了,微微颔首。
\"她根器不错。
\"师父递给我一杯茶。
\"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悟性很好。
我捧着热茶,望向经堂方向。透过半开的门扉,能看见亲家母跪坐在蒲团上,正一笔一划地抄写经文。晨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宁静而庄严。
\"对了,师父突然说,\"她给自己取了法名,叫'慧觉'。
我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慧\"字辈是寺院里很高的辈分,师父这是要收她为嫡传弟子。
\"她...受得起吗?\"我小声问。
师父笑而不答,只是指了指心口。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发现亲家母——不,应该是慧觉师太了——正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对着经书露出恍然的微笑。那笑容纯净得像个孩子,仿佛所有的执念都已放下。
山雾渐渐散去,朝阳跃出云层,将整个寺院染成金色。钟声再次响起,浑厚悠长,在山谷间回荡,像是某种庄严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