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晨钟刚刚响过,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喝茶。阳光透过纱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茶是慧觉师父昨天送来的菊花茶,说是她亲手在后山采摘晒制的,清热明目。
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慧觉师父每日诵经念佛,偶尔会来我这儿坐坐,带些自制的茶点。佳林和沐阳每年都会带着孩子们回国住上一阵,小念慧已经会奶声奶气地叫\"外婆\"了,虽然她并不清楚这个称呼对两个白发老人意味着什么。
茶喝到一半,养老院的小张突然慌慌张张跑来,连门都忘了敲:\"李总!慧觉师父...\"
我的手一抖,茶杯倾斜,温热的茶水洒在衣襟上。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太多悲伤,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
\"什么时候的事?\"我放下茶杯,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就在刚才。\"小张眼圈红红的,\"明心师父说,慧觉师父做完早课回禅房休息,等午斋时去叫她,发现她已经...已经坐化了。\"
我点点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我去看看。\"
慧觉师父的禅房前已经围了不少人。明心师父站在门口,见我来了,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我回礼,然后走进那个熟悉的房间。
慧觉师父端坐在蒲团上,背挺得笔直,双手结印放在膝头,眼睛微闭,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光洁的头顶镀上一层金边,连那些香疤都显得庄严起来。
我跪下来,给她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发现她面前的经桌上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信很简短:
\"李姐:
我先走一步。这些年多谢照拂。
佳林和孩子们,就拜托你了。
不必悲伤,有缘再见。
慧觉\"
我把信折好放回口袋,转身对明心师父说:\"通知佳林他们了吗?\"
明心师父摇摇头:\"还没。\"
\"我来吧。\"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澳洲的视频电话。
接电话的是小念慧,她正坐在儿童椅上吃水果,小脸上沾满了草莓汁。\"奶奶!\"她欢快地叫着,把手机转向正在厨房忙碌的佳林,\"妈妈!是奶奶!\"
佳林擦了擦手,笑着接过手机:\"妈,怎么这个点打来?\"她看了眼我身后的背景,\"咦,您是在寺里吗?\"
\"佳林,\"我直接说,\"你妈妈往生了。\"
手机那头的佳林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沐阳察觉到异样,快步走过来接过手机。
\"妈?怎么了?\"
\"慧觉师父圆寂了。\"我重复道,\"很安详,是在禅坐中走的。\"
沐阳的脸色变了变,转头去看佳林。她已经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小念慧被吓到了,丢下草莓去拉妈妈的衣角:\"妈妈不哭...\"
\"我们...我们马上订机票。\"沐阳艰难地说,\"最快的一班...\"
\"不用急。\"我轻声说,\"按照寺里的规矩,要停灵七日。你们慢慢来,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后,我帮着明心师父整理慧觉师父的遗物。她的东西很少——几件僧袍、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几本手抄的经书。在枕头下面,我们发现了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张照片:佳林大学毕业时的单人照、小宇的周岁照、念慧出生时医院拍的新生儿照...每张照片都用塑料膜仔细包好,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拿出来看。
最让我意外的是,在一本《金刚经》的扉页里,夹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亲家母抱着刚满月的佳林,亲家公站在旁边,一家三口对着镜头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愿我女一生平安喜乐\"。
停灵的第三天,佳林一家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佳林瘦了一圈,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一路上没少哭。小宇已经是个挺拔的少年了,懂事地牵着妹妹的手。念慧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
\"妈...\"佳林扑进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我还没来得及...没来得及跟她说...\"
我轻拍她的背,没有说话。有些遗憾,注定要成为永远的痛。
灵堂设在寺院的讲经堂。慧觉师父的法体端坐在莲花座上,面容安详,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佳林跪在蒲团上,哭得几乎晕厥。小宇红着眼眶给外婆磕头,念慧学哥哥的样子笨拙地行礼,然后天真地问:\"外婆睡着了吗?\"
第七日清晨,慧觉师父的法体被送往化身窑。当火焰升起时,佳林死死抓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我没有喊疼,只是默默地陪她站着,直到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晨光中。
拾灵骨时,明心师父发现了几颗晶莹的舍利子,在晨光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按照慧觉师父生前的意愿,一部分舍利将安放在寺院的塔林,一部分交给佳林带回澳洲,剩下的则撒在后山她常去采药的那片竹林里。
葬礼结束后,佳林在慧觉师父的禅房里坐了很久。出来时,她手里拿着那本夹着全家福的《金刚经》,眼睛红红的,但表情比来时平静了许多。
\"妈,\"她轻声说,\"我想带孩子们去后山看看。\"
我们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走,小宇牵着念慧走在前面。佳林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摸摸路边的竹子,仿佛在寻找什么痕迹。
\"小时候,\"她突然说,\"我妈总说竹子是最坚强的植物,风雪再大也压不垮它。\"她苦笑了一下,\"可她忘了,竹子之所以能迎风挺立,是因为懂得弯腰。\"
走到半山腰的一片空地,佳林停下来,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分给她的那部分舍利。
\"就这儿吧。\"她环顾四周,\"视野好,能看见整个寺院。\"
我们看着佳林小心翼翼地把舍利撒在竹林中。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晶莹的颗粒像星辰般闪烁其间。一阵山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诵经。
念慧突然指着天空:\"妈妈看!蝴蝶!\"
确实有一只白色的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在我们头顶盘旋了几圈,最后停在一根竹枝上,翅膀轻轻扇动。
佳林望着那只蝴蝶,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她的嘴角是上扬的。
回澳洲前,佳林去福寿堂看了余明。她跪在骨灰盒前上了炷香,轻声说:\"爸,我会常回来看您和妈妈的。\"
我送他们到机场。临别时,佳林紧紧抱住我:\"妈,您一定要好好的...等我们下次回来。\"
我笑着点头,摸了摸小宇和念慧的头:\"奶奶等着你们。\"
回山的路上,我让司机绕道去了趟城里的照相馆。我把这些年积攒的照片都洗了出来——有沐阳佳林的结婚照,有小宇的成长相册,有念慧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个重要时刻...还有一张,是去年全家人回山时,明心师父帮我们在寺院门口拍的合影。照片里,慧觉师父站在佳林身边,两人的手不经意地碰在一起,谁都没有躲开。
我把这些照片装进一个铁盒,放在床头柜里。每天晚上睡前,我都会拿出来翻看,就像翻阅一本珍贵的画册。
秋天来临时,我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走路需要拄拐杖,记性也越来越差。明心师父常来看我,带些草药和素点心。有时候聊着聊着,我会突然把她的名字叫成\"慧觉\",她也不纠正,只是温和地笑笑。
霜降那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窗外飘着今年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落下,覆盖了山峦和寺院。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慧觉师父站在雪地里的样子——那时她说:\"以前总觉得冬天难熬,现在才发现,雪化了就是春天。\"
我披衣起身,给佳林打了个视频电话。澳洲正是盛夏,屏幕那头的念慧穿着小泳衣,在院子里玩水枪,笑得像个小太阳。
\"奶奶!\"她凑近镜头,湿漉漉的小脸占满了整个屏幕,\"我学会游泳啦!\"
\"真棒。\"我笑着夸她,\"下次回来教奶奶好不好?\"
\"好!\"念慧用力点头,\"我还要带您去看袋鼠!\"
佳林接过手机,担忧地看着我:\"妈,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着凉了?\"
\"没事,\"我摇摇头,\"就是想看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