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沉重地退出了乾清宫,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而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
他闭上眼睛,昨日与大儿子朱常洛那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如同潮水般清晰地涌上心头。
昨日,也是在这乾清宫中。
朱常洛病体初愈,脸色虽仍带着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甚至比病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
他恭敬地行礼后,垂手站在下首。
朱翊钧看着这个差点与自己阴阳两隔的长子,心中百感交集,酝酿了许久的话,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老大,你病了这一场,朕思前想后……南洋府……你若不愿,便不去了。朕,再为你择一处近些的藩地。”
这话出口,连朱翊钧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本是铁了心要以长子镇守新土,彰显大明决心,可当死神真的在儿子身边徘徊时,那股源自血脉的恐惧和身为父亲的不忍,终究动摇了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
他承认,自己被情绪左右了。
朱常洛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的复杂。
他没有立刻谢恩,反而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道:“父皇……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是因为儿臣此番病重,让父皇觉得……儿臣身子骨孱弱,不堪驱使。”
“吃不了那海外的苦?还是……怕儿子死在路上……”
朱翊钧被问得一滞,停顿了片刻,才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涩然道:“是,也不全是。朕……确实忧心你的身体。南洋路远,瘴疠横行,非比本土。朕,是怕你……”
“父皇多虑了!”朱常洛忽然打断了皇帝的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肯定。
“儿臣的身子,儿臣自己清楚!这次大病一场,是伤了元气,但也让儿臣想明白了很多事。”
“太医说了,只要好生静养,断无大碍。至于上次在永陵……”
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心有余悸,但很快又被一种奇异的释然取代:“那绝对是……绝对是世宗皇帝他老人家,看儿臣心思不端,发了怒,小施惩戒,让儿臣警醒罢了!”
“如今儿臣已然知错,想必祖宗也会庇佑儿臣的。”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像是在说服朱翊钧,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朱翊钧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勉强或恐惧,但他看到的,是一种混合着后怕、决心乃至一丝……解脱的复杂情绪。
“老大……”朱翊钧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当知道,朕最初属意南洋于你,并非不念父子之情。那是重任,是……或许也是险途。朕需要一个人,替朕,替大明,在那里扎下最深的根。你若不愿,朕不怪你。留在大明,富贵闲王,安稳一生,亦无不可。”
这是朱翊钧难得的推心置腹,几乎剥开了所有帝王的伪装,露出了一个父亲在为儿子考量前程时的真实担忧……
实际上,这个时候的朱翊钧的内心,为人父的感情,已经再一次战胜了自己的帝王心术。
朱常洛听着这话,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他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地,但这一次,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父皇……”
“儿臣……儿臣之前确实害怕,确实不甘,甚至……甚至在陵前还有过怨怼之心。儿臣惧那万里波涛,畏那陌生水土,更怕……更怕辜负父皇期望,客死异乡,无声无息。”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朱翊钧,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无比清晰:“可病了这一场,儿臣躺在病榻上,想了许多。”
“南洋……儿臣听您的儿媳讲过许多。她父亲刘提督常年经营海防,对南洋诸岛知之甚详。”
“那里并非全然是蛮荒绝域,亦有沃土千里,港口便利,若能用心经营,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基业。”
他的语气越来越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父皇,儿臣想明白了!与其在大明庸碌一生,看人眼色,不如……不如就去那南洋,搏一个属于自己的前程!”
“也为父皇,为大明,在那万里海疆之外,立下一块永不沉没的基石!”
“儿臣知道前路艰难,但儿臣愿意去试!”
“儿臣的身体,能扛得住!儿臣的心,也不再是以前那般怯懦了!求父皇……成全!”
一番话,掷地有声。
乾清宫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朱翊钧看着跪在下方,眼神炽热而坚定,与病前判若两人的长子,心中巨震。
他看到了恐惧背后的勇气,看到了怨怼之下深藏的责任感,更看到了一个年轻人渴望挣脱束缚、证明自己的强烈愿望……
他原本动摇的决心,在这一刻,被儿子眼中那簇火焰重新点燃,并且更加坚定。
回忆至此,朱翊钧缓缓睁开眼,望着乾清宫雕梁画栋的穹顶,嘴角泛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
他低声自语,仿佛是在对昨日的自己,也是对现在的儿子说:“是啊……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安排。”
康王朱常洛的南洋之国,就此在父子二人复杂的情感与坚定的意志中,奠定了它的开端。
不过,接下来朱翊钧要应对的,不仅仅是前朝百官的想法,还有自己老母亲的想法……
李太后,要是知道了。
定会大闹一场。
想到于此,朱翊钧站起身……朝着乾清宫外走去。
而陈矩在后面跟着。
朱翊钧出了乾清宫后,径直前往了李太后的宫殿……
此时正值午时,李太后果然如朱翊钧所料,正在她设于偏殿的静室中做着午课。
她身着素雅的道袍,闭目盘坐于蒲团之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显得安宁而超脱。
朱翊钧在静室门口停下脚步,示意陈矩等人在外等候,自己则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方才轻轻踏入室内,对着那道虔诚的背影躬身行礼,声音刻意放得轻缓:“儿臣,给母后请安。”
李太后诵经的声音微微一顿,缓缓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
她这个儿子,勤于政事,寻常这时辰多半是在处理奏疏或召见臣工,极少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打扰她清修。
李太后转过身,语气温和中带着探询,“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此时过来,确有一事,想与母后商议。”
他顿了顿,观察着母亲的脸色,声音放缓,却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是关于……常洛就藩之地的事情。”
“哦?皇帝终于为哀家的好孙儿选定藩地了?是何处?可是河南?还是湖广?总要选个离京城近些,富庶安稳的地方才好。”
“常洛那孩子,身子骨刚好,可经不起折腾。”
她的话语里,已然带上了预设的答案和浓浓的维护之意。
朱翊钧迎上母亲的目光,知道最艰难的一刻到了。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坚定:“母后,儿臣为常洛选定的藩地……是南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