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隔重洋,音讯难通,这一别,或许真的就是永诀。
然而,就在这弥漫着悲伤与不舍的静默中,朱常洛的哭泣声传来,他不再是刚才那个慷慨陈词、目光坚定的康王,反而像是变回了那个可以依偎在祖母怀中寻求庇护的孩童。
他伏在地上,肩头耸动,哭声悲切,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话语却不再是单纯的离别伤感,而是夹杂了清晰无比的利益诉求:“皇祖母……孙儿……孙儿舍不得您啊!”
他先是真情实意地哭喊了一声,紧紧抓住了李太后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带着哭腔,却逻辑清晰地朝着朱翊钧的方向说道:
“父皇!儿臣……儿臣此去万里,并非贪图安逸,实是想为我大明,也为儿臣这一脉,挣一个实实在在的基业,一个能传之于孙的保障啊!”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面色看不出喜怒的朱翊钧,抽噎着,却一字一句地提出条件:“儿臣……儿臣到了南洋,开府建衙,虽远在海外,亦是大明之土,永世尊奉大明正朔,听从朝廷号令,绝无二心!”
“然……然天高路远,若事事需请示朝廷,恐误事机。”
“父皇此前承诺儿臣可自建护军,儿臣恳请……恳请父皇明旨,许儿臣拥有……拥有征调、训练本地土兵之权,规模……规模至少需五千之数,以资防卫!”
“朝廷驻军,儿臣自然欢迎,协防要地,但……但日常守土安民,需得以王府护军为主……”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瞥着朱翊钧的反应,见父皇只是静静听着,并未动怒,胆子便又大了一些,继续哭着“诉苦”:“还有……还有那赋税钱粮……儿臣既要养军,又要抚民,开销巨大。”
“儿臣不敢奢求太多,只求……只求父皇恩准,南洋府本地所出赋税,除上缴朝廷定额之外,其余……其余三成,留予王府,用作养兵及王府日常用度!”
“此外……此外儿臣远在海外,京城俸禄,路途遥远,输送不便,恳请父皇……将儿臣亲王岁禄,折为银钱、布帛、铁器……每年由朝廷船队一并送达,也好让儿臣……让儿臣在那蛮荒之地,有个依托啊!”
朱常洛拽着自己亲奶奶的手,用着哭腔,说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父皇!南洋虽大,然可供立足之肥沃土地亦有限,儿臣恳请父皇……恳请父皇明发谕旨,昭告天下宗室!”
“南洋府,即为康王藩国,后世之君,不得……不得再分封其他宗室亲王于此!”
“此地,当为儿臣朱常洛一脉,永镇之所!父皇……您……您就答应儿臣吧!”
这一连串的要求,从军权到财权,再到藩地的独占性,伴随着他凄凄惨惨的哭声,一股脑地抛了出来。
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诉说志向时的慷慨激昂,活脱脱一个在离家前,拼命向长辈多要些“盘缠”和“保障”的狡黠孩子。
李太后听得有些发懵,她看着哭得“伤心欲绝”的孙儿,又看看面色古怪的儿子,一时竟分不清这孩子是真伤心还是在借题发挥……
不管是真伤心,还是借题发挥,李太后都要捧捧场子。
当下,也是配合的看向自己的儿子。
朱翊钧听着儿子这一番“哭诉”,起初是有些愕然,随即,那紧绷的嘴角竟然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呵呵……”
他看着跪在地上,偷偷用袖子擦眼泪,实则也在偷瞄自己反应的朱常洛,心中那份因离别而起的伤感,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算计”冲淡了不少。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放心”的感觉。
一个只知道哭哭啼啼或者空谈理想的儿子,他反而不放心他去那虎狼之地。
如今看来,自己这个长子,并非不懂权术,并非没有心机,他只是以前没有机会,或者不敢在自己面前展露罢了。
他能想到这些,能当着太后的面用这种方式提出来,正说明他是真的在思考如何去经营那片土地,如何保障他自己和他后代的利益……
“好,好,好。”朱翊钧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你能想到这些,朕……很欣慰。”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朱常洛,沉声道:“你所请诸事,朕,准了!”
“南洋府护军,准你自募五千,一应军械,初时由朝廷拨付,后续你可自设匠坊。朝廷驻军,仅协防港口及要冲,不干预你内部军政……不过,南洋府总督,还是要受朝廷指派……”
“赋税之事,便依你所请,地方所出,除定额上缴,余者三成归你王府支配。”
“亲王岁禄,朕会命户部、内承运库,每年按额折价,随船队送达,绝不短缺。”
最后,他语气格外郑重:“至于南洋府为你一脉永镇,不再分封他王……此乃应有之义!”
“朕稍后便明发诏书,录入皇明祖训副册,以为成例!”
朱常洛听到朱翊钧如此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他所有要求,哭声戛然而止,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
这就准了。
自己是不是要少了。
不过,要少要多,已经要完了,他连忙叩首:“儿臣……儿臣谢父皇天恩!”
一场原本充满悲伤与对抗的召见,就在朱常洛这一番“哭求”和朱翊钧的爽快应允中,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李太后看着这一幕,终究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呢?
待到朱常洛告退,与朱翊钧前一后走出太后宫殿时,外间的冷风一吹,朱常洛激荡的心绪才稍稍平复,随即又涌上一丝后怕。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朱翊钧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父皇挺拔却沉默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解释道:“父皇……方才……方才儿臣在皇祖母面前,有些失仪了……也有些……有些放肆。”
“只是,有些话,有些关乎儿臣身家性命和后世子孙的计较,儿臣……儿臣心中实在惧怕,不敢单独与父皇言说,只得……只得借着皇祖母在场,壮着胆子提出来……还请父皇恕罪。”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毕竟……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我现在就是给六弟算账吗?”
走在前面的朱翊钧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身后惴惴不安的长子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无妨。”
“你……很聪明。”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朱常洛耳中,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他不知道父皇这句“很聪明”是褒奖,还是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