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重的潜水服仿佛将我与外界海水中无情的战火喧嚣暂时隔离,在一片爆破轰鸣之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我的心跳声不断敲打我的耳膜。
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频率,将目光转向前方,此时才发现情况究竟有多么危急。
那股生命的洪流在魆黑的海水中摧枯拉朽,沿途将一切本不归属于它们的存在全部碾碎,吸收,转化为它们的一员。
联盟军的前锋在这片疯狂的攻势面前不断退缩,联盟的三座移动堡垒明显感觉到危险的临近,也开始尝试后撤,然而显而易见,维塔扈从的速度要远快于那些重型单位,一旦被它们赶上,这些昔日坚不可摧的战争巨兽也只不过是一块异常庞大的肥料堆。
但目前除去退却之外已别无他法,如果不想在那股生命洪流面前毁灭,联盟军就不得不边打边退,保存实力。
我很难告诉自己不紧张。灭绝脱离了我的躯体,它给予我的力量也在迅速流失,在最后残存的力量也离去的时刻,我就会变成一个彻底的普通人。
没有死而复生的能力,无法召唤复兴者的本体和爪牙,甚至连那把可怜的折刀也不再归属于我。
这么说还不太准确,毕竟普通人还比我多了一只手。
那时对我而言,就一点容错的空间也没有了。
逃避的方法有一个,在力量彻底消失以前死一次,这样复活的时候就会到灭绝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远离这片危险战场的斯诺小队那里,然而这却会令敌方察觉到我们的真正意图所在,从而给行动的成功带来极大的风险。
如果想要赢,我就得做好死的准备,而且还得准备半死不活地拖延到无法再支撑下去的时候,再痛苦地死。
这个想法让我心中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
我们且战且走,向联盟军大部队所在的区域赶去,毕竟到了那里,而且最好进入其中一座完好的移动堡垒,我的处境才最为安全。
我们的目光留意到下方深渊之中涌现而出的扈从军团,维塔的目的毫无疑问是堵截我们的前进。
我亲眼目睹千万的牙与眼翕动于暗沉水域,仿佛一座拥有生命的海底山峰从深渊之中隆起,它们所占据的范围超出潜水头盔玻璃窗的边际,它们占据着战场下方那片无边的黑色,舞动的鳍状肢如同缝纫机上的织针交替运作,将数以百计的帕哈组生物缝合在一起。
一座岛在向我们倾轧而来。
周边海水中冰晶凝结的声音隐约传入我的耳中,借着爆炸火光在冰面上的投影,我确认刚才并不是我的幻听。
我的目光向四周转动,发现连绵不绝的冰墙正在向我们合拢。
偏偏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在萨图拉与彭比纳的生存战略都已经经历严重消耗,并且重伤已经显着削弱两位复兴者的时刻,围攻发生了。
向下方是维塔汹涌的扈从大军,或许向上还有路可走。
正在我们准备向上越过冰墙封锁的时刻,无比耀眼的光芒盖过爆炸的火光,带来短暂的失明。
炙热的灼烧光线覆盖了小半个战场,将我们所在的区域笼罩其中,
当那壮观的散射光线暗淡下去的时候,留在海水中的又是数百具焦黑的尸体。波亚卡?蒙基拉再度使用生存战略,他的目的很明确,阻止我们离开冰墙正在形成的区域。
当我的视力恢复正常,才发现我们已经被困在一座冰霜组成的的监牢之中。
我的目光指向四周,透过厚实的冰墙看到大群掠食者的身影。
它们将我们围困了。
冰晶凝结的声音接续不断地响起,我不知道冯克现在已经将冰墙的厚度增加到了什么夸张的程度。
在有维塔的浮游生物辅助的情况下,她的造冰能力远超平常状态,而拥有了她的甲烷,维塔的扈从群又能够以极高的效率进行复原和再生产。
眼前的景象让我陷入了绝望。我感知到敌方的三位指挥官进行了多么冷静高效的配合,他们的行动形成了一种极度稳固的战斗结构,而我们的应对方式却只有一拖再拖。
彭比纳与萨图拉的力量已经遭到如此严重的削弱,即便她们用生存战略破开冰墙,面对数量惊人的帕哈生物群也无能为力。
普罗里格与特里戈诺已经无法再为我们提供帮助,他们必须抵挡住眼前的进攻。从周围联盟军重型单位上发来的火炮被维塔扈从的血肉之躯所抵挡。
这是死亡的牢笼。
冯克没有指示海冰向内部倾轧,而是不断加固其结构,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止我们的逃脱。
只要时间拖延下去,已经拥有生命,并且经历了剧烈运动的萨图拉和彭比纳必然遭遇窒息的危机。
怎么办?
“我......我的空气可以......只是......”提姆帕尼半举起手,但被彭比纳压下了。
“留给萨图拉吧。我用不上这些了。”她略转过身,让这行字漂浮在她的身侧,蓝灰色的长发轻轻飘舞,她的冷静虽然不出乎我的预料,但却让我隐约感觉到什么将要发生。
“为什么......”提姆帕尼惶惑地问。
“我的时间不长了。”彭比纳坦然回头笑了笑,向我们展示维塔的攻击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口。
我仔细一看,才从那咬痕中渗透出的殷红血液里看到了异物。幼年的菊石像雪花一样从她的伤口散落,一个念头从我脑中浮现而出。
维塔的扈从所造成的攻击与维塔本人的攻击有所不同,他不仅能将复兴者转变为有生命的物体,还能直接用生物体来拆解生物体。
萨图拉呆愣了两秒,将目光转向彭比纳。
“我感觉的出来,”彭比纳淡然地用蓝色字体写道,“这帮东西正在把我掏空,变成空壳。而且现在我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短暂的沉默。
“所以,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死。就算喘上了一口气也还是得死,你们明白了吗?你们知道我不爱废话,所以话也就说到这里了。”彭比纳仿佛略微放松下来似的,倚靠在冰墙上,忽略了冰墙彻骨的冻寒。
萨图拉轻轻咬住嘴唇,低下头,隐去她的神色,提姆帕尼好像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一样,呆楞着,沉默不语。
“喂,都别这么一副表情。”彭比纳好像开玩笑似的拍了拍手,“怎么,难道我有什么特权,上了战场还死不得?别傻啦,我早想好我的下场会是怎么样了。对我这种家伙来说还挺合适的,不是吗?”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我也知道,再怎么说,她都不会听进去。
她就是这样一种性子,如此的放浪不羁,如此的看淡生死,无论谁也改变不了她。
我也不想相信她会死,我不相信这个永远无所畏惧的家伙,很快就要死了。
但我的战争经历告诉我,我的不相信,我的所有否认,都是廉价的。
那是事实,事实的重量如此残酷,将天真的幻想从天空拽下,摔碎在平地上。
我抽出化为钢笔的灭绝,犹豫了两秒,最后只写上了:
“你准备怎么做?”
彭比纳将目光转向上方,“你记得我对你说过,我讨厌窝囊的死法,不是吗?”
“没错。”
“眼前就有个机会,能让我轰轰烈烈地爽上一把。”彭比纳死亡将至的眼中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慌和沉寂,狂热的战意在她眼中炙热燃烧,“我要那个北极老妖婆的命。我要用我这条半死不活的烂命换她一起死。”
“......你要用什么办法?”
“小子,”彭比纳的目光与我相接,她的微笑闪烁着孩童般的兴奋,“你见过流星吗?”
“没见过。”
“那你很快就能见到了,见到你一辈子见过最亮的流星。”
......
冯克·普利欧的身影飘荡在大群帕哈组生物的外围,她将浮游生物汇集的海水凝聚为海冰,持续加固那已经堪称牢不可破的牢笼。
她怀着兴趣等待自己的工艺品之中即将发生的一切,期待着猎物们的表现。
面对死亡,他们将会有什么表现?
惊慌失措?绝望?坐以待毙?
就在她饶有兴趣地思考着这一切的时候,忽然在前方的帕哈生物群中见到了一线光亮。
那一丝并不明显的亮光向她迅速逼近,冯克的第一反应是躲闪,但那一线亮光却同时改变方向,向她追去。
冯克挥舞起巨刃,正劈在那道亮光之上,但却未能如愿将它拦下。
它从胸口汇入了冯克的躯体,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受到了伤害。
冯克在与那道亮光相接之前看清了它的模样,原来那是一串字母,写作“passionem(拉丁文:同情)”。
冯克一时没有理解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有何含义,这一串标注着“同情”的字母,也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情感的波动。
但变化很快发生了。
她躯体的重心猛地向下一沉,她不明白究竟出于何种原因,她竟然没能控制自己体内的浮力,只感觉到一股无法承受的重量将她向下方带沉。
她并不清楚,就在刚才,提姆帕尼使用生存战略制造的幻象隐没了牢笼中所发生的一切,借着幻象的掩护,柯志仁用钢笔写下那串拉丁文,将它作为一种情感赠予冯克。他自然清楚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控制冯克的情绪,他的目的也非如此。
斯诺·斯提克斯曾经将神河龙的一块胃石作为纪念品送给他,他将这块小小的胃石包裹在可以穿透一切物体的拉丁文之中,随后送出寒冰牢笼。
这能够为彭比纳指示方向,而斯诺的胃石则可以强行控制冯克的行动。
接下来,萨图拉使用碎裂物体的生存战略,虽然未能直接破坏牢笼的结构,但却成功使其脆弱化。
就在那时,彭比纳召唤出本体,左手向前指,海王龙的尾鳍爆发式地摆动,将整头海洋猛兽的躯体向前输送,吻尖喙突直冲墙面。海王龙的躯体覆盖上一层淡蓝色的固化海水,彭比纳毫无疑问清楚,此时选择突出重围,就意味着死亡。
她的背影向前冲出海冰的阻拦时,向后抛下一段字。
“时间紧迫,哀悼一秒钟就够了。普罗里格也一样。”
这颗闪亮的蓝色流星遵循拉丁文的指示,一头冲入帕哈组生物的层层阻拦。
它燃烧自己热烈的生命冲向前方,向梦寐以求的豪赌胜局全速前进,撞开一切障碍,无视所有伤害,任凭反应过来的帕哈组生物用利牙在它的躯体上犁出道道伤痕,任凭爆裂的血管中喷溅出妖艳的红色,这无可阻拦的流星耀眼地、骄傲地向目的地进发,计算着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几秒,引爆身上的固化海水,将周边围困它的敌人炸碎。
它扛住无法忍受的疼痛,以生命的桀骜不驯更大幅度地摆动尾鳍,继续加速,超出自己躯体所能承受的最大负荷。
它的七窍都开始涌出鲜血,海洋生物从它逐渐崩解的躯体上扩散而出,就在它的躯体如同一朵艳丽的玫瑰一样绽放开来的时刻,它冲出了帕哈组生物的阻拦,此时它的眼前只剩下那个异常明确的目标-----冯克·普利欧。
冯克看到那透支生命发起进攻的复兴者,满怀着兴奋,攥紧缰绳,身后跟随着大批紧追不舍的帕哈组生物,手中斧枪寒光闪过。
彭比纳的口中涌出一大口鲜血,身后追击的帕哈组掠食者将牙齿深深嵌入海王龙的躯体,预备将这残破不堪的顶级掠食者撕为碎片。
在死前最后两秒钟,彭比纳·泰勒的神色是笑。
狂放的大笑,即便海水涌入她的咽喉,阻断了她的笑声。
固化海水瞬息释放,将冯克与周围的帕哈组生物包裹其中。
海王龙奋力挣脱周围被固定的帕哈组生物,仅凭顽强的生命力与全部意志,向固化海水的边缘冲刺。
冯克·普利欧在被封入固化海水的两秒以后意识到了自己必死无疑。
她只能抱着遗憾面对汹涌而至的微型海啸。
“如果我还能动,恐怕会为您鼓掌吧,彭比纳小姐,真是精彩的表演。”冯克微微一笑,她的意识在如山般倾倒下来的疼痛之中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