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象征着鲜卑至高王权的巨大金帐,竟真的被拆解成了无数构件,由数百名精壮的鲜卑汉子用滑车拖拽着,如同一条缓缓蠕动的金色巨蟒,在苍茫雪原上向着归仁堡的方向移动。
这副景象诡异至极,与其说是投降,不如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送葬。
戴宗话音未落,另一封来自北境深处的信鸽密报已由亲卫递上。
刘甸接过,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绢布,目光一扫,之前因金帐而起的些许波澜瞬间化为一片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
绢布上只有寥寥数行字,却字字泣血。
“王庭三日前挂书明志,拓跋烈封帐十日未出。今晨,其召七大氏族于祖灵祭坛,当众焚书,颁禁读令。凡藏蒙学册者,全家为奴;教识字者,断舌剜目。有小僮扑火护书,被当场擒杀。”
“原来如此。”刘甸将绢布缓缓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送来金帐,是做给那些摇摆的部族看的,告诉他们,黑帐部宁可放弃单于之位,也绝不向汉学低头。这是要与我划草原而治,以祖灵祭坛为界,一边是刀耕火种,一边是蒙昧血祭。好一个拓跋烈,这是要用一场浩大的文化屠杀,来稳固他摇摇欲坠的王座!”
大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冯胜等人脸色骤变,这等于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将之前所有文化渗透的成果付之一炬,并且用最血腥的方式宣告了战争的开始。
“王上,末将请战!”高宠第一个踏出,声如闷雷,“给我三千铁骑,踏平他那劳什子祖灵祭坛!”
“不可!”冯胜立刻否决,“拓跋烈此举,正是要激怒我们。一旦我军以此为由出兵,便坐实了‘文化侵略’之名,会逼得所有中间派部族彻底倒向他。届时,北境将再无宁日。”
众人议论纷纷,皆感棘手。
这是阳谋,是毒计。
你若打,便落入他道义的陷阱;你若不打,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刚刚萌芽的文明火种被无情掐灭。
然而,刘甸却异常平静,他松开手掌,那张写满血腥的绢布已在他掌心被汗水浸透。
他没有看向帐外整装待发的将士,反而转身对书记官秦溪道:“调出‘归元蒙学堂’所有学生的户籍名册。”
秦溪一愣,不知其意,但还是迅速取来厚厚一沓卷宗。
刘甸亲自翻阅,修长的手指在一排排稚嫩的名字上划过。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些籍贯标注为“边患遗孤”、“亲属流散”的条目上。
他拿起朱笔,一个接一个地圈定,动作沉稳,没有丝毫犹豫。
“王威、李蛋、乌兰……”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冯胜的心便沉一分。
很快,三百七十二个名字被朱笔圈出。
刘甸放下笔,在名册的扉页上写下一行批注:“此辈无家可归,亦无所惧。”
他抬起头,看向满脸不解的冯胜,声音低沉而坚定:“启动‘赤羽计划’。”
冯胜瞳孔骤缩:“王上,不可!他们还只是孩子!”
“他们不是使者,是火种。”刘甸的眼神锐利如刀,“我派兵过去,烧掉的是帐篷,杀死的是牧民。但派他们过去,点燃的,是人心。拓跋烈要焚书,我就把书变成一个个会走路、会说话的人,让他焚无可焚,禁无可禁!”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酷:“每三人一组,配一名鸿王府密探暗中护行,伪装成逃难的牧童,潜入黑帐部控制的各个部落。告诉他们,不必宣讲大义,只需将改良版的《针线课本》与《算术歌谣》教给遇到的每一个孩子。烧不起来,就当是……为这场大业献上的祭品。”
此言一出,满帐皆寂。
用三百孤儿的性命,去赌一个文明的未来。
这等手笔,非雄主,即暴君!
三日后,雁口义塾。
白发如霜的云婆婆亲自主持了一场名为“送书出塞”的仪式。
她颤抖着手,为每一个即将北上的孩子背上特制的羊皮囊。
囊中,是用防水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教材、一小袋炒米和一块风干的肉。
她拉过一个队伍里年纪最小、才刚满十岁的女童,轻抚着她冻得发红的脸蛋,声音沙哑:“丫头,你爹娘是前年冬天去抢粮时,死在黑帐部刀下的。可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抢了。”
她将一册崭新的《针线课本》塞入女孩怀中,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去告诉那里的孩子,让他们知道,能让人永远不饿肚子的法子,不在马背上,而在这些纸上。”
当晚,风雪漫天。
徐良与十二名白眉卫乔装成游方郎中,悄无声息地护送着第一批“巡讲团”穿越了风雪峡。
途中,他们迎面撞上一队黑帐部的巡逻骑兵。
火把的光照亮了孩子们紧张的脸。
为首的百夫长策马上前,弯刀半出鞘,厉声盘问。
徐良不慌不忙,躬身行礼,从药箱里取出一叠膏药,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军爷息怒,我们是南边来的郎中,听闻北地苦寒,百姓多患‘愚疾’,不识天数,不辨寒暑,特来献上祖传的‘识字膏药’。”
他揭开一张,只见膏药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大大的“人”字。
“此膏药不需内服,只需贴在额头,日夜观想。另附赠童谣一首,配合使用,效果更佳。”徐良清了清嗓子,用半生不熟的鲜卑语调唱道:“贴一贴,认一字;认得清,活得稳!”
巡逻的鲜卑士卒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只当是遇到了几个汉人疯子。
百夫长嫌恶地挥挥手,让他们滚。
徐良趁机将一沓“膏药”塞给对方,千恩万谢地带着孩子们消失在风雪深处。
与此同时,黑帐王庭内部,恐怖的清洗正在进行。
书记官库伦奉命清查各营私藏的文书。
他白天焚烧搜出来的纸张,夜晚则在地窖里,就着昏暗的油灯,将《律例六则》拆解成一句句简短的格言,伪装成“祖训补遗”,混入他负责抄录的萨满祷词抄本中,再分发下去。
这夜,他正在誊写一本从商队处得来的汉人童话《星星不说谎》,忽然听到地窖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心头一惊,不及多想,一把将写好的纸页塞进旁边一个腌制马肉的陶罐里。
门被推开,一个瘦弱的身影闪了进来。
竟是之前在祭坛上被拓跋烈亲手斩杀的部落首领阿塔尔的儿子。
少年满脸冻伤,衣衫褴褛,怀里死死抱着半本被水浸泡过的《契约入门》。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先生……‘公平’这两个字……怎么写?”
库伦沉默地凝视着他,良久,伸出手指,蘸着桌上融化的雪水,一笔一划地在黑色的木桌上写下了那两个字。
少年伏在地上,无声叩首,滚烫的泪珠滴落,瞬间将那未干的水渍融开。
次日清晨,库伦发现自己办公的毡毯下,多了一小包用干净树叶包好的东西。
打开一看,竟是晒干的野菜——正是云婆婆在边境义塾教给流民们辨认的“救饥草”。
文化的根脉,在最严酷的寒冬里,以最隐秘的方式,悄然串联。
边境集市,高宠押运的第二批机关犁再次抵达。
这一次,他遭到了数百名黑帐部武士的突袭。
然而,对方的目标明确得可怕,他们不抢夺价值连城的机关犁,也不伤人,而是疯了一般冲向装载书籍的车厢,将一箱箱蒙学教材拖出,点火焚烧。
面对熊熊烈火,高宠竟下令全军按兵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的暴行。
待武士们狂笑着撤离后,高宠走到一片狼藉的焦土前,对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围观牧民沉声说道:“书,你们可以烧。但知识,你们烧不掉。”
他一挥手,部下们将幸存的几十箱教材搬出,挖开刚刚用机关犁翻好的犁沟,将一本本用油布包好的书,像种子一样,小心翼翼地埋入土中,再覆盖上松软的泥土。
高宠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声音传遍整个集市:“你们烧的是纸,我种的是根!等来年春麦发芽,这些字,就会从地里自己长出来!”
当夜,月色如水。
一名白天曾参与焚书的年轻武士,神情复杂地偷偷折返回到那片焦土。
他在犁沟旁徘徊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跪下身,用手扒开泥土,从中挖出了一本封面被烧掉大半的《小羊为何不认娘》。
他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迅速将书揣入怀中,消失在夜色里。
风,越来越紧。
拓跋烈的禁令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草原上空。
高压之下,那些刚刚学会几个字的牧民,不得不将渴望深藏心底。
尤其是女人,她们的地位本就低下,一旦被发现与汉字有染,下场更是凄惨。
那颜氏是黑帐部七大氏族之一,以骁勇善战着称。
族长的女婿巴图,更是拓跋烈座下有名的千夫长,以残暴和绝对忠诚闻名。
这日,巴图结束了一场对藏书部落的血腥清剿,带着满身酒气和杀意回到自己的帐篷。
掀开帐帘的瞬间,他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没有听到往日妻子温柔的问候,也没有闻到奶茶的香气,只听到帐篷最深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如同蚊蚋般的……背诵声。
“一针学会‘田’,二针绣出‘山’……”
是那本来自南方的《针线课本》!
巴图的眼珠瞬间被血丝充满,他感觉自己不是回到了家,而是闯入了一个被汉人妖术污染的巢穴。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一步步走向那声音的来源,他那年仅十六岁、正在对着一小块羊皮练习刺绣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