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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南草原,暑气正浓,日头虽已西斜,那余威仍炙烤得大地蒸腾起滚滚热浪。放眼望去,无垠的草海被夕阳染作一片金黄,风过处,草浪起伏,恍如金色的波涛。
就在这片浩瀚金波之中,一支两千人的精骑正策马奔腾,马蹄声如闷雷滚动,踏碎了草原的寂静。
此正是大辽皮室军精锐,人皆铁甲,马尽龙驹,虽已奔驰了一昼夜,但队列依旧齐整如刀裁斧劈,骑兵们脸上虽带风霜之色,眼神却锐利如鹰,精神抖擞,不见半分疲态,唯有那被汗水浸透又晒出盐渍的征袍,默默诉说着征程的艰苦。
队伍最前方,杨炯勒马驻足,抬眼看了看身后不远处那杆代表着皇族身份的旌旗,目光落在旗下一名年轻贵族身上,略一咬牙,回身沉声下令:“全军停歇三个时辰!就地埋锅饮马!之后再不停歇,争取明日清晨抵达大同府!”
“是!”命令如山,皮室军果然训练有素,应诺之声整齐划一。
两千铁骑闻令即止,动作迅捷如狸猫,丝毫不乱。
斥候小队如离弦之箭般四散而出,警戒远方;余众则纷纷下马,有条不紊地择地扎营,掘灶生火,饮马喂料,一切井然有序,显是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
皇族旌旗下的耶律倍见队伍停下,打马从后军疾驰而来,口中大喊:“姐夫!怎么停了?此去大同府,最快一天半就到了呀!”
杨炯回头,看了眼耶律倍,见他虽额角见汗,呼吸稍促,倒还没有什么不适应行军强度的萎靡之态,心下稍安。
复又看向他身后紧紧跟随的两个身影,那是他新婚不久的侧妃,萧湄奴与娜仁托娅。两位妃嫔皆是一身利落骑装,风尘仆仆,却并无寻常女眷的娇气。
杨炯收回目光,对耶律倍道:“你还当你是正常人呀!你先适应适应行军强度,出了大同府后,漠北贫苦之地,有你受的。”
“姐夫!你也忒小瞧人,”耶律倍说着,还用力拍了拍自己胸口,以示强壮,却引得自己一阵剧烈咳嗽,“咳……我小时候,跟着姐姐出去巡狩行军,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杨炯白了他一眼,骂道:“你小子可莫逞强!你姐临行前千叮万嘱,让我好生看顾你,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我如何向她交代?”
耶律倍一听杨炯搬出姐姐耶律南仙,那股子争强好胜的劲头立刻泄了,讪讪地接过身后萧湄奴默默递来的水囊,仰头用力灌了一口,不再多言。
杨炯心中亦是无奈,不得不感慨耶律南仙这做姐姐的着实不易,弟弟耶律倍身有隐疾,寿数难永,她既要设法为耶律倍绵延子嗣,又想让弟弟这最后的时光过得恣意畅快些,不得已,才将这新婚不久的妃嫔都送了来,随军照料,也算全了姐弟之情。
好在耶律倍这两位侧妃,萧湄奴一直在安抚司就职,娜仁托娅更是塔塔尔部的别吉,皆是马背上长大的女儿,弓马娴熟,连日行军竟丝毫不落下风,与士卒同吃同住,从不寻求特殊待遇,比起耶律倍这正主儿,倒更显坚韧。
见她们能做到如此地步,杨炯心下虽觉带着女眷终究是拖累,却也无可指摘。今日停歇这几个时辰,多半也是为了照顾耶律倍及其家眷,让他们缓一口气。
如今见耶律倍尚能支撑,两位妃嫔亦是无恙,杨炯心中便有了底,对日后更艰苦的行军也可做出更细致的部署。
正思索间,只听得东面传来一声清脆的马蹄响,迅疾如风。
众人抬眼望去,但见一骑如飞而至,马上一将,身披轻甲,背负弓矢,腰间悬着一口厚背薄刃的泼风刀,虽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一身的彪悍武勇之气,正是麟嘉卫骑兵将军贾纯刚。
贾纯刚驰至杨炯马前数步,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随即稳稳停住。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将手中一封插着羽毛的飞书双手呈给杨炯,沉声禀告:“王爷!公主殿下已经得到您的飞书,正领兵疾驰大同府!预计明日傍晚便可抵达!”
杨炯接过飞书,入手微沉,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已知息,全军开拔,于大同府汇合整军!”
那字迹飞龙走蛇,灵秀俊逸,正是李潆那独有的笔迹风格。
收起飞书,杨炯目光微凝,当即命亲兵展开随身携带的牛皮地图,铺在地上,就着夕阳的余晖仔细盘算起来。
周围耶律倍、萧湄奴、娜仁托娅以及贾纯刚等人见主帅如此,纷纷聚拢过来,目光全都落在那张绘满了山川河流、部落聚居点的地图上,尤其是杨炯早已用朱笔圈出的六个醒目的补给点。
娜仁托娅性格直爽,看着地图上那被特意标出的鄂尔浑谷地及哈拉和林区域,忍不住疑惑问道:“姐夫,我们这是要去哈拉和林?那里现在可正打得不可开交呀!”
杨炯听了这话,头也未抬,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沉声解释:“我们的路线并非直取哈拉和林。乃是先去大同府整军,待兵合一处后,要沿着阴山北麓向北,那里是乌古论部的游牧营地,可多补给一些行军物资。
之后便是直插漠北腹地,沿着克鲁伦河沿岸行军,此处……”杨炯手指点向克鲁伦河中游某处,“停驻着你们塔塔尔部支援的三千骑兵,在这里要停驻数日,补充一些战损马匹、储备军粮。
再之后,便是沿着杭爱山南麓直奔阿尔泰山,此处多是广袤草场,一路畅通无阻,我军尽量保证绕开哈拉和林主战场,随后便折转向南,直插龟兹!
整个路程,若不出意外,最快二十三日可达,比绕行河西走廊,要快上十天以上。”
耶律倍听着杨炯的思路,频频点头,接口道:“姐夫规划得极是。这条路,出了大同府,往北尚有我大辽设立的两处补给点,粮草军械绝无差池。
待入了漠北,汇合了塔塔尔部的三千精骑,我军声势更壮,此后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无遮无拦,纵马驰骋,确实是最快的捷径。”
一旁的娜仁托娅听了,却是秀眉微蹙,沉吟道:“这……这路线虽快,怕是有些问题?”
“哦?有何问题?”杨炯这才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这位漠北塔塔尔部的别吉。
娜仁托娅毫不扭捏,纤指直接点在地图上哈拉和林附近的大片区域,沉声道:“如今漠北诸部,克烈、乃蛮、篾儿乞乃至更远的乞颜部,都在围绕着哈拉和林这块肥肉厮杀不休,各方援兵、粮队往来频繁。
我们万余大军行进,目标显着,沿途必然会碰见各部落的游骑探马。漠北部落向来弱肉强食,劫掠成性,视南来商队、军队为肥羊。
哈拉和林周边地域广袤,地势平缓,缺少山峦林木遮蔽,想要悄无声息地穿行南下,避开所有视线,恐怕……很难。”
杨炯听了,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敲击着,突然问道:“你们塔塔尔部,如今在漠北的纷争中,支持的是乃蛮部,还是克烈部?”
娜仁托娅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眼耶律倍,见耶律倍微微颔首,这才坦然道:“我们塔塔尔部主力已逐渐向大辽边境迁徙,实则不愿再掺和进他们之间争夺草原霸主的混战。父汗常说,既已归附大辽,便当谨守臣节,漠北的浑水,不蹚也罢。”
杨炯点头表示理解。
塔塔尔部地理位置特殊,与大辽接壤,又将尊贵的别吉嫁给了辽国皇帝,确实没必要再与漠北那些尚未完全归化的部落争雄,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选择。
“姐夫!要我说,咱们在大同府聚兵后,兵力高达一万众,而且咱们还带了犀利的火器,怕他作甚?谁敢来撩虎须,直接火炮轰他娘的!惹毛了我,索性调集兵马,把他们那个破哈拉和林给一并打下!”耶律倍冷哼一声,手握刀柄,脸上满是不屑,显然对漠北诸部的战力并不放在心上。
杨炯收起地图,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倍子,你久在南京,不知漠北情势。
如今的漠北,便如同一百年前的契丹,五十年前的女真,部落纷立,逐水草而居,民风彪悍,除了几座像哈拉和林这样的大城,大部分人还处在极其落后的游牧阶段,居无定所。
我等若想彻底解决漠北边患,无非两个法子。
其一,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漠北诸部有生力量屠戮殆尽,或将他们彻底赶向西方绝域。此法……实在有伤天和,且不说漠北广袤,部落星散,追剿不易,便是细算起来,你们契丹先祖,与这漠北诸部,未始没有千丝万缕的血缘亲谊。
其二,便是如你姐现行之策,扶植亲大辽的部落,许以盟好,给予庇护,使其为藩篱。
此法短期内可见成效,然则观今日漠北局势,枭雄辈出,皆有统一草原之心,一旦一部坐大,恐亦成尾大不掉之患,将来未必不是祸害。”
“那……姐夫你究竟有何打算?”耶律倍皱眉问道,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杨炯耸耸肩,望着西边那最后一抹晚霞,叹道:“世事如棋,难以逆料。漠北这盘棋,我们也只能是……边走边看吧!”
杨炯言语中透着一丝难以决断的矛盾,他本意是让漠北永远处于四分五裂的战乱之中,无法形成统一的强大政权,如此大华便可高枕无忧,不必再耗费国力经营这苦寒之地。
可他万万没想到,梁洛瑶那丫头,竟在漠北成长得如此之快,如此敢打敢拼!
梁洛瑶似乎完全摸清了漠北诸部内部的恩怨情仇与利益纠葛,将“以财动人”、“以势聚众”的手段玩弄得炉火纯青,竟隐隐有整合诸部,成为漠北女王的势头。
若真让梁洛瑶成了事,待其羽翼丰满,喘过气来,无论其本心如何,其赖以生存的军事掠夺体系,必然会驱动她挥师南下,寇掠富庶的南方,这并非个人意愿所能转移。
此种体制,若以杨炯超越时代的眼光视之,可称之为“草原军事主义”,其核心便是通过战争掠夺战利品,并以此分肥来聚拢和维系部众。
此体制有一致命缺陷,那便是难以过渡到稳定的农耕文明,必须依靠不断的对外战争和劫掠来维持政权存续,毕竟,辛辛苦苦筑城定居、耕种放牧,哪有纵马劫掠来得迅速痛快?
杨炯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心知,只要他愿意,至少有两种方法可以迅速瓦解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漠北政权。
其一,便是集中优势兵力,寻其主力进行一场决战,彻底歼灭其核心军事力量,将这聚兵的“势”打散。
一旦抢不到东西,那些因利而聚的部落自然会作鸟兽散。
其二,则是扶植亲大华的部落,但必须牢牢掌控漠北通往南方及西域的战略咽喉——科布多和乌里雅苏台两处重镇。
只要扼住这两处,便如锁住了猛虎的咽喉与心脏,漠北政权最肥美的草场、最重要的水源地和贸易通道便尽在掌握,其再无南下东进的资本,反叛的基础亦将丧失殆尽。
就杨炯个人倾向而言,他更属意第二种方略,以求长治久安。
然而,这一切的最终定夺,还需等他亲眼见过那个在漠北搅动风云的梁洛瑶之后,方能决断。
一念至此,杨炯摇了摇头,舍了耶律倍,迈步走向正在忙碌扎营的军士之中,开始例行巡查。
皮室军军纪严明,虽在休整,营盘布置得一丝不苟,哨卡林立,暗哨潜藏。
士兵们见到主帅亲至,纷纷起身行礼,目光中充满敬畏,却也带着亲近之意。
杨炯不时停下脚步,拍拍这个年轻士兵的肩膀,问问那个老卒家乡何处,甚至与一群正在擦拭兵器的军汉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引得众人轰然大笑,气氛融洽。
约莫一个时辰后,杨炯将营地大致巡视完毕,见诸事妥当,心下稍安,连日奔波的疲惫却也阵阵袭来。
此时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只余西方天际一片暗红暮紫。草原夜晚的凉风开始吹拂,稍稍驱散了白日的暑气。
杨炯也感到身上汗腻不堪,当下便信步走向营地不远处那条蜿蜒流过、在暮色中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河,打算就着清凉的河水洗漱一番,振作振作精神。
刚走近河岸,尚未见到水面,便听得一阵银铃般的女子欢笑声随风传来,在这寂静的傍晚草原上显得格外清晰。
杨炯抬头,疑惑地循声望去。
只见在前方河湾水浅处,落日最后的余晖为那里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一个女子正赤足站在清浅的河水中,她身姿窈窕,穿着一袭简便的衣裙,裙裾挽起,露出两截白皙如玉的小腿和纤巧的足踝。
她正俯身用双手掬起一捧河水,然后顽皮地扬起,看着水珠在暮色中划出亮晶晶的弧线,口中发出清脆如黄莺出谷般的笑声。
最令人惊奇之处,此女那身象牙白的肌肤在夕阳残照与水光映衬下,竟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柔和的光晕,随着她戏水的动作,水珠溅落,波光流转,愈发显得她整个人清丽绝俗,恍如晨雾中沾着露水、悠然绽放的茉莉,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天真与灵动,清新动人。
杨炯凝眸细看,待看清楚那水中女子正是大马士革公主莱莉,忍不住以手扶额,低声骂了一句:“倍子!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呀!生怕我后宫不起火是吧!”
正说话间,就见河中的莱莉突然弯下腰,又掬起一捧水,笑嘻嘻地撒向岸边一块大石上坐着发呆的姐姐莱茉。
莱茉正望着河水出神,猝不及防,被这捧水淋了个正着,待反应过来,单薄的上衣前襟已然湿了大半,凉意侵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当即没好气地嗔骂道:“你这丫头!可真是没心没肺!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玩闹!”
莱莉站在水中,浑不在意,笑声愈发清脆悦耳:“姐姐!你看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天地广阔,谁都不来管束我们,自由自在的,不比以前那终日被人监视,时刻担心被送人做女奴强多了?”
“我们现在……难道就不是女奴了吗?” 莱茉长叹一声,绝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她抬手拧着湿了的衣角,低声道:“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主人罢了。这一路下去,前途未卜,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像货物一样被转送给了哪个部落酋长、哪个将军……”
“哎呀!姐姐,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莱莉捧起一掬水,洒在自己脸上,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在暮色微光中更添几分晶莹剔透,“我看那杨炯,可比咱们之前遇到的那些王公贵族君子多了!他看我们的眼神,清澈得很,好像……好像真对我们不感兴趣呢!”
莱莉说这话时,语气天真,带着几分不解,也带着几分庆幸。
“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莱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这心思单纯的妹妹一眼,语气带着焦虑,“他若对我们有意,我们尚可凭此寻个依靠,谋个前程。他若全然无意,那我们才是真正的无根浮萍,命运全然不由自己掌控!赶紧上岸来,河水凉了,小心生病!”
“哦……” 莱莉被姐姐一番训斥,刚才还明媚欢快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小嘴微微撅起,显得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转身,小心翼翼地踩着河底草甸,一步一挪地向岸边走来。
河水清浅,只没到她小腿,行走间,带起圈圈涟漪。
然而,就在莱莉即将踏上岸边的草地,一只玉足已然抬起,另一只还留在水中的刹那,异变陡生。
只听“哗啦”一声剧烈的水响,一道巨大的、乌黑色的影子猛地从莱莉身旁不远处的水面下窜出。
但见那物身形狭长,怕是有将近一人长短,浑身覆盖着碗口大小的漆黑鳞片,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泽,一张巨口骇人地张开,露出里面森白交错的利齿,竟是一条成了精怪也似的老黑鱼!
这鱼不知在河底潜伏了多久,此刻受惊或是觅食,爆发出的力量与速度惊人至极。
电光火石之间,那巨型黑鱼猛地一甩头,血盆大口并非咬向莱莉的身体,而是“刺啦”一声,精准地一口咬住了她因行走而拖曳在水中的那片轻盈裙裾,随即粗壮的身躯猛地一扭,用力向后拖去。
“啊——!” 莱莉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便被那巨大的拖拽力拉得失去了平衡,“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河水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疯狂地挣扎,双手胡乱拍打着水面,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地激起大片水花。
那黑鱼力量奇大,咬住裙角便死不松口,拖着在水中不住扑腾、已然呛了好几口水的莱莉,如同拖着一件无力的玩偶,顺着水流向着下游方向飞速逃窜而去。
“莱莉!” 岸上的莱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眼见妹妹遇险,她脑中一片空白,想也不想,便奋不顾身地扑进了冰冷的河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那黑鱼追去。
然而,她一个弱质女流,在及膝的河水中步履维艰,又如何追得上那在水中如同闪电般迅捷的黑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挣扎的倩影被越拖越远,心急如焚,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河岸上游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大喝,声震四野:“放开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