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城市，市中心面积都不大，欧洲国家的城市更是因为地理限制，显得有些小。
蔸娘能从车窗看见一片波光粼粼，意识到已经来到了城市边缘，她翻越着脑海里为数不多的地理知识，在想这是哪条河或者江，宽度实在吓人，看不见对面。
“你喜欢吗？”凡妮莎似乎看见了这位腼腆头马眼睛时不时往窗外看，注意力完全被外头吸引，偶尔被陆昀丰和她的对话吸引来偷偷看的眼睛，现在基本只留给了车窗。
蔸娘像一只听到动静的鹿，警觉地转过脑袋，紧接着眨了眨眼睛。
“我说这个海岸。”凡妮莎贴心地把问题说明。
啊，这是海啊。蔸娘恍然大悟，说：“是的。”
“我也喜欢。嘉米诺家的祖宅有一栋靠海，我眼馋得很，软磨硬泡了好久才求父亲把那栋屋子给我。”凡妮莎说。
蔸娘脑子里第一反应是：那你们家那庄园到底有多大？几栋房子还可以挑？最后说出来的却是：“那听上去真幸运！”
嘉米诺庄园的大门并不是非常宏大伟岸，反而有些普通，是一扇普通的、老式的欧式铁门，铁门边的柱子上有弧形的花体字门牌，比蔸娘想象中的平淡了很多。她心里暗想，比价欧洲地方小，古老的家族住宅看上去并不那么夸张也是情有可原，比价这放在以前已经算很大了，只是当代人高楼大厦看习惯了，所以反而觉得从前的朱楼大宅显得小而已。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一群小鹿结伴踢着后腿，欢快地从车边越过。司机放慢了车速，让着不知道礼让行车的动物安全通过。距离刚才进入嘉米诺庄园的大门已经过了七分钟，而这辆白色的城市越野还在行驶，迟迟没有在某一栋屋子前停下。在途中，她也有看见几栋别墅，房屋风格充满了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风格，红色砖墙、尖尖的屋顶，和外面世界的时间失去了联系，自己以一个缓慢的速度存在着。蔸娘没有学过欧洲建筑史或者艺术史，她脑子里五段想着一会儿可能会有几个穿着蓬蓬的裙子摇着花边小扇子的女人出现，仆人得叫她们某某家的公爵的夫人。
最后一只小鹿走路还不太利索，磕磕绊绊跟着鹿群跟了过去，然后司机才继续开车。
陆昀丰明显等得不太耐烦，向凡妮莎抱怨：“你们家怎么不把鹿拦起来养，或者让车直接从草上过，这太浪费时间了。”
“之前就和你说过了，这样会扰乱生态平衡。我们每年可是花大价钱维护草坪和请人照顾小鹿和小羊。”凡妮莎说。
“还是觉得你们家多此一举。”
凡妮莎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蔸娘觉得他们关系好，作为前东家，陆昀丰的口气实在是不客气，但是凡妮莎没有生气，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她猜是不是陆昀丰这套毫无边界感的行为，真的可以获取信任。
车辆开到庄园深处，蔸娘越过司机和陆昀丰的肩膀看见眼前一座白得刺眼的建筑物。那是一座模仿了帕特农神庙的古罗马建筑风格屋子，没有帕特农神庙那么巨大伟岸得令人惊骇，但是几乎全部由大理石构成，也足够让人咂舌。蔸娘下了车，站在这座建筑前，还是忍不住再次暗自感叹了一次，这房子白得刺眼。
凡妮莎走在前面，他们的家仆帮她接过皮包，引他们上楼来到主卧，老嘉米诺先生就躺在主卧中间的床上，床边摆满了医疗器械。机器发出嗡鸣，监测心率的屏幕边有规律地响着滴声，呼吸器放大了躺在床榻上人的声音，就像冬季的风穿过破败的木屋，嘶哑并且无力，似乎马上就要坍塌，只是在绷着最后一点点希望在残喘。那呼吸的声音听得蔸娘头皮一阵一阵地麻，让她本能地感到惊恐。
除此之外，屋子里算得上安静，老嘉米诺先生似乎是这一整座模仿宫殿建造的屋子里，唯一的声音来源，其他人都像是不会说话不会出声似的。
凡妮莎踩着高跟鞋，在大理石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哒”，站定在床边：“爸爸，林先生的人来了。”
老嘉米诺先生缓缓抬起眼皮，先是看见了陆昀丰，发出一声不悦的“哼”，本就松弛下垂的眼皮被他折出更深的皱纹。
陆昀丰翻了白眼，站开了，同时往后拉一拉，再一次把躲在他们身后的蔸娘拉上前去，用力有些过猛，蔸娘的腿都碰到床沿。
蔸娘像一只被忽然扔出笼子的兔崽子，战战兢兢站在原地，双手手指纠缠着放在身前。靠近了之后，她直观地看见了老嘉米诺先生风烛残年的状态，这近乎垂死的老态给她带来的惊恐，似乎比她当初把那几个古惑仔都到狗群里，或者是按着康贺东溺死在自己手里，还要强烈。她现在满脑子想跑，想夺门而出。
老嘉米诺看着她不说话，她后知后觉自己的失礼，连忙微微鞠躬称呼他道：“嘉米诺先生。”
呼吸机面罩下的声音越变越粗重，那是一股即将死去的野兽喉咙里发出最后几声低吼的声音。沉默良久之后，老嘉米诺先生抬起已经无力到发抖的手，虚指着蔸娘，明显不高兴，在生气，用意大利语嚷嚷了一大串话出来，中间偶尔掺杂着英语单词，蔸娘基本没有听懂。但大概不是什么好话。
老嘉米诺先生虽然老了，但发起脾气来还是让接受了怒火的人感到胆颤。蔸娘又觉得无辜，又觉得委屈，还很不知所以，眨眨眼睛只好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听着自己不明白的语言。
过了一会儿，凡妮莎向前，把老嘉米诺先生的手压了下去，轻轻在被子上拍了拍，也说了几句意大利语，大概是在安抚老先生的情绪。
老嘉米诺先生平静下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转过脑袋似乎就当做逐客令了。凡妮莎轻轻叹口气，说：“好好休息，爸爸。”接着招呼蔸娘和陆昀丰一起离开。
被撒了一身怒火的蔸娘比刚才进来的时候，步子放得还轻，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任何一种小型的动物，赶紧悄无声息地离开，连呼吸都不敢大口的。走出房间，彻底听不见一点机器的声音了，蔸娘才敢喘口气。
“你总是这么容易展现害怕吗？”凡妮莎一边往前走，一边分了一个眼神给走在她后面的蔸娘。
蔸娘听她语气里没有责怪，似乎只是单纯好奇，但还是犹豫了片刻，回答：“我是想，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太……太不会害怕，会让他们觉得没礼貌。”
凡妮莎不太理解，地发出一声思索的“嗯”：“你们亚洲的孩子总是被当做服务者的方式养大吗？”
蔸娘张开嘴还没说话，陆昀丰一副着急划清界限的样子，抢了一步：“不，她是个例。”
“林先生的教育方式比较严苛？”凡妮莎又问。
蔸娘不知道她这句话在问谁，等了一会儿发现陆昀丰一声不吭，并且事不关己的样子，才把话拿回来接上：“不是，我不知道，我不在他身边长大。”
凡妮莎“哦”一声，说：“难怪。”接着，她又补充，“你过一会儿可能会见到我的弟弟们，记得别像刚刚那样礼貌，意大利的家族多数思想传统，特别是干我们这行的，喜欢看轻女人，也不喜欢外来的人，他们两个都是个经典的纨绔子弟，欺软怕硬。”
蔸娘点点脑袋，大概明白了这家人关系并不算好，做姐姐的会告诉她怎么应对自己的弟弟，连忙应下：“好的。”但过了两秒，又想，或许是凡妮莎希望家族关系好，所以十分了解自己的两个弟弟才这样告诉她。想了半天的后果是白想了，不如不想。
蔸娘觉得古罗马风格的建筑对老态龙钟的老嘉米诺先生寓意不太好，山上的雅典卫城早就被岁月吞噬，成为古迹，一段历史的证明，昔日的辉煌和盛况都一去不回，老嘉米诺先生住在里面就显得有点风水不合了。但她又想到这边是欧洲，欧洲人不讲风水。
在内心一顿有的没的胡思乱想之后，蔸娘试探地拽了拽陆昀丰的袖子，小声地用母语问：“刚刚嘉米诺先生说的大概什么意思？”
她看着陆昀丰用舌头顶了顶大概是下牙龈，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听不懂比听懂好。”
“我都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怎么就听不懂比听懂好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啊，还是在这种地方轴？”
“是您投靠了文叔，说什么押赌注做什么太子太傅，现在我问您又糊弄我。我觉得您这样不合适。”
“哎呦你……”陆昀丰叹了一口气，“他说：‘怎么是这种小女孩，还绑这样的辫子以为这里是童子军，来玩的吗？林嘉文老得脑袋不清楚了，比我还不清楚，叫一个又呆又窝囊的小女人当继承人？要是他没心思继续经营就不要和我做生意了，叫其他帮派来，我还没死她倒先准备散了，疯子、傻子、神经病！’就是这些。”
“没有什么有用的内容吗？”
“纯骂。”
“嗯……”蔸娘摸了摸下巴，记下了老嘉米诺对自己的第一印象，这个头开得不算好。
“你看，你看，我就说了你不需要听懂。”陆昀丰看她皱着眉头思考的表情，开始唠叨，“你又非要听，听完了往心里去，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七想八想，我只是帮你们牵线搭桥而不是过来做心理医生。”
“我哪里又往心里去了！”蔸娘提高了声调。
“是是是你没有，嘴都噘到天上去，你没有。”陆昀丰又是一阵阴阳怪气。
他们又坐进车子，司机拐出去之后绕到了刚刚没有走过的路上。蔸娘这会儿看见了庄园里饲养的羊群，数量不多，但是配了三只牧羊犬。照看羊群的牧羊人还骑着的马，身边又带了一匹，大概是备用的。
车辆停在一栋靠近沙滩的别墅边上，别墅的建筑是简单干脆的现代风格，方方正正的几何形状，以白色为主杏色为辅的外墙让建筑看上去温馨了几分。院子里有两只家养金毛犬玩，叼着树枝跑得毛一抖一抖，秋千上坐着两个年幼的女孩，穿着鲜艳的裙子，照看她们的年轻女子穿着浅蓝色印花长裙，看上去很放松，就和孩子们的玩伴一样。
这栋别墅是蔸娘进入了庄园到目前为止，看上去最有人味的一处住宅了。
“来吧别客气，在我家可以随便一点。”凡妮莎把他们邀请进家。
小女孩们在看见凡妮莎走进别墅的小院子之后，从秋千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喊着“妈妈”过来，往凡妮莎身上扑。
孩子们还看见了凡妮莎身后的人，没那么兴奋地喊了一句“理查德叔叔！”，接着就把视线整齐落在的蔸娘身上。
在看见了生人之后，也流露出怕生羞涩，但是好奇的神情，抱着她们母亲的腰，躲在凡妮莎身后，好奇地打量陌生人，深蓝色眼睛一眨一眨。
蔸娘看见她们之后心里流出出一丝柔软和放松。倒不是她喜欢小孩，那些幼年又脆弱的生命让她感到不安，儿童常常会发出尖锐的声音去吸引监护人的注意，这是近乎生物本能的行为，但这个声音会让她加倍不安。她曾见过的行业内的人教育出来的孩子，似乎都过小的失去了这个权利，早熟、安静，更有被当做可用的帮派职位而养大的孩子，她想起莉莉安女士家里的苏珊，八岁的孩子看见死人和血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可以自己想办法弄死两个成年人。苏珊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但蔸娘看着背脊发凉。眼下这两个孩子看上去还算普通，还会害羞，保留着一丝孩童特有的动物性和软弱。这家虽然在这个大得离谱的庄园里，她们的祖辈还有一栋大理石造的屋子，但她们看上去和外面寻常人家里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但是陌生人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危险，身边还站着她们的理查德叔叔，于是她们很快放下了戒备。更小的那个女孩眨巴眼睛，问了她一句：“你也是来暗杀舅舅的吗？但你看上去很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