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刚破开一层薄曦,昌平侯府的静谧便被一声尖锐得刺破晨雾的惊叫骤然撕裂。
明玉院内,雕花窗棂漏进几缕淡金晨光,谢惊澜却只觉浑身血液都冻成了冰。
他半跪在地,双手死死攥着衣襟,目光像淬了冰的钉子,死死钉在自己胸前——
那处竟无端隆起两团柔软,隔着衣料都能摸到沉甸甸的实感,绝非往日平坦模样。
“怎、怎会这样……”
他声音发颤,指尖抚过那陌生的触感,脸色青白交错,喉头一阵发紧,险些直挺挺栽倒。
昨夜遇袭的记忆碎片猛地翻涌上来:
黑衣人的蒙脸布、颈后骤然传来的剧痛、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瞥。
‘是那刺客!一定是他下了什么邪毒,才让我胸口长了这毒瘤!’
谢惊澜心中惊惶间,窗外的天光又亮了几分。
此时,院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靴底踏在青石板上,节奏沉稳,却像踩在谢惊澜的心尖上。
谢惊澜猛地抬头,攥紧了拳头,目光警惕地锁在门口。
门帘被人轻轻挑起,一道穿着玄色锦袍的身影端着药碗缓步走入。
那人墨发束着玉冠,面容俊朗挺拔,可当谢惊澜看清那张脸时,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浑身血液几乎停滞。
那张脸,竟与他自己一模一样!
“你是谁?为何与我长得——咳咳咳!”
质问的话刚冲出口,谢惊澜突然被自己的声音惊得戛然而止。
那声音尖细柔婉,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娇怯,熟悉得让他脊背发凉。
这分明是他那位继妹顾驰霜的嗓音!
谢惊澜疯了似的抬手摸向自己的喉结,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平坦,往日那点凸起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脑中惊雷炸响,谢惊澜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物:
虽是自己常穿的素色锦袍,可领口绣着的缠枝莲纹样,分明是顾驰霜惯用的样式!
“顾驰霜!”
不等他理清思绪,对面的“谢惊澜”已皱起眉头,语气陡然转厉,端着药碗上前,冷声道:
“我知你昨夜受了重伤,特意熬了药送来,你倒好,醒了就这般疯癫?”
谢惊澜哪里肯喝这人的汤药,猛地偏头躲闪,下颌却骤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掐住,指腹力道狠戾,捏得他牙关发紧,连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他拼命扭着身子挣扎,手肘狠狠往后撞去,却被对方轻易扣住手腕。
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狠狠砸在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窜遍半边脸。
他吃痛张嘴的瞬间,那碗泛着苦涩的乌黑汤药便顺着喉咙,一滴不剩地被强行灌了进去。
“不知好歹的东西!”
面前这个“谢惊澜”声色俱厉,抬脚将他踹倒在地,锦袍下摆扫过地面,带着凛然的压迫感:
“你那点龌龊心思以为谁看不出?若不是看在你昨夜受伤的份上,本侯岂会亲自端药?”
“今日我若不好好整治你一番,你怕是要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说罢,这人也不给谢惊澜开口的机会,转身朝院外朗声道:
“来人!将大小姐绑了,即日送往江南老宅!她若一日不把恶习改尽,便一日不准回昌平侯府!”
“秦嬷嬷。”
“老奴在!”院外立刻传来应答。
府中司礼的秦嬷嬷快步走入,一身灰布衣裳衬得身形板正如松,纵步履急促,行止亦分毫未失仪度。
她垂手躬身,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地上的谢惊澜,眼底飞速滑过一丝鄙夷。
“秦嬷嬷。”
“谢惊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道:
“劳你亲自跑一趟江南,务必好生调教大小姐,让她知晓什么是侯府规矩,莫要让她在外丢人现眼。”
秦嬷嬷忙不迭应下,身后跟着的两名仆役当即上前,伸手便要去拖谢惊澜。
“放肆!”
谢惊澜猛地挣扎起身,胸口的不适和脸上的疼痛都被怒火压下。
他指着那冒牌货,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却依旧带着往日的威严道:
“瞎了你们的狗眼!仔细看看,本侯到底是谁!这竖子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宵小,你们竟被他蒙骗!”
两名仆役却像是没听见,只无奈地对视一眼,低眉顺眼道:
“大小姐,您别为难小的们了。当初可是您在圣上面前力陈战功,跪了三天三夜,才求来旨意让侯爷继任爵位的啊。”
“怎的……怎的您如今反倒自称起侯爷来了?”
“你说什么?!!”
谢惊澜闻言如遭雷击,浑身一软,险些再次跪倒。
他猛的低头,目光盯在自己的手上。
那手指纤细得过分,掌心却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粗糙厚茧。
可这双手,根本不是他的!
谢惊澜踉跄着扑到屋中妆奁旁,一把拽出嵌在木匣里的铜镜,镜中映出的人影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镜中人柳眉杏眼,鼻梁小巧,分明是顾驰霜那张艳俗的脸!
“这,这不可能……我怎么就成……成了顾驰霜那个蠢货?”
“是你,一定是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谢惊澜目眦欲裂,转身便要朝那冒牌货扑去。
可他刚迈出一步,下身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像是被针扎了般,力道瞬间卸了大半。
“啊——!”
谢惊澜喉间迸出一声短促却凄厉的惨叫,双腿骤然失力,直挺挺软倒在地。
仆役趁机上前,粗糙的麻绳瞬间捆住了他的手脚。
“放开我!”
“你们这些蠢货还不赶紧松绑,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我才是昌平侯谢惊澜,你们面前这个是假的!”
可惜,任凭他如何嘶吼争辩,屋内的仆人都只当是这位大小姐对侯爷情根深种,求而不得,竟疯癫到自认是侯爷的地步。
不过,众人悄悄打量着“大小姐”,心底不由嘀咕:
今日一看,这位的个子好似又高挑了些,身形也比往日健壮不少。
果然是在军营摸爬滚打出来的,半分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媚。
“够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绍临深重重冷哼一声,将茶盏磕在桌上,冲一众仆人呵斥:
“你们还愣着作甚?赶紧把她的嘴堵住!本侯已在后门备好了马车,你们几个速速带着大小姐从那里离开!”
众人领命,当即拖拽着谢惊澜往外走。
“秦嬷嬷且先留下。”
绍临深开口唤住了正要跟上的教习嬷嬷。
等其他人离开,绍临深拍了拍手,一名青衣圆帽的小厮端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走了进来。
秦嬷嬷心中似有猜测,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绍临深。
绍临深挥了挥手,小厮上前掀开红绸,托盘上整整齐齐码着十数枚金锭,在晨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本侯不管嬷嬷身后受何人指使。”
绍临深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但你要记着,到了江南,务必‘好好教导’顾驰霜规矩。
她若安分,这些金子便是你的;若她敢耍花样,或是想着回侯府……”
绍临深的话还没说完,秦嬷嬷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发颤:
“老奴明白!老奴定让大小姐在江南‘安分守己’,绝不再踏回侯府半步!”
绍临深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抬手挥了挥:
“下去吧,莫让本侯失望。”
秦嬷嬷如蒙大赦,磕了个头后,抱着那盘金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了院子。
……
此时,昌平侯府偏僻的角门外,一辆青蓬马车静泊着。
车身漆皮斑驳,木轮裹着泥污,寻常得宛如街头赁用的便车,半分衬不出侯府的朱门气派。
两名身形魁梧的仆役如拖曳重物般,架着谢惊澜的胳膊一路拖拽。
他锦袍下摆被碎石刮得稀烂,发髻散乱,墨发垂落遮住大半张脸,唯有被帕子堵住的口中不断发出“呜呜”闷响。
这副狼狈模样,任谁也看不出是侯府那位素来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咚”的一声闷响,谢惊澜被粗鲁地扔进车厢。
他趴在冰冷的木板上,眼睁睁看着仆役们转身扬长而去,靴底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只余下车厢里浓重的尘土气。
他闭了闭眼,周身气血陡然一凝,浑身肌肉如铁石般骤然绷紧,指节攥得泛白欲裂,正想提聚内劲崩断腕间麻绳。
可身子却突然一软,四肢百骸像是被抽干了内力,连抬指的力气都卸得一干二净。
方才被强灌汤药的情景蓦地在心头翻涌,谢惊澜眼底瞬间沉得像凝了墨:
定是刚刚那碗药里掺了软筋散!
谢绾恨得牙床发酸,却不甘心就这么沦为待宰羔羊。
这江南之行,本是他为真正的顾驰霜铺好的死路,怎容自己替她踏进去?
眼角余光瞥见车旁牵着缰绳的车夫,那人背对着车厢,身形佝偻,像是在打盹。
谢惊澜心头一动,顾不得锦袍沾满尘土,蜷缩起身子,借着车厢颠簸的惯性猛地朝车外一滚。
可才滚到车帘缝隙,一道阴影骤然罩下。
他心下一沉,还没来得及反应,腹部已狠狠挨了一脚,其力道之重让他喉头泛甜,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被踹回车厢,撞得木板“咯吱”作响。
“哼,还想跑?”
秦嬷嬷提着个靛蓝小布包,迈着小步到车旁,浑浊的眼睛扫过车厢里挣扎的人影,厉芒在眼底一闪而过。
她转头冲车夫粗声吩咐:“别磨蹭,赶紧出城,耽误了侯爷的事,仔细你的皮!”
车夫喏喏应了声,扬鞭赶着马车动了起来。
秦嬷嬷则俯身钻进车厢,厚重的车帘“唰”地落下,将外面的天光彻底隔绝。
她抬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簪首錾着朵小巧的缠枝莲,此刻却泛着冷硬的光。
谢惊澜看着那根银簪,瞳孔骤然收缩,挣扎着想往后缩,却被秦嬷嬷一把按住肩膀。
冰冷的簪尖抵住他的手腕,秦嬷嬷手腕微一用力,“嗤啦”一声轻响,银簪如刀般挑断了他的手筋。
剧痛顺着手臂窜上头顶,谢惊澜浑身抽搐,被堵住的口中发出痛苦的闷哼,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
他睁着眼,瞳孔因极致的痛苦而泛红,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恨不能扑上去将这老虔婆生吞活剥。
秦嬷嬷却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掐断了一根草。
她熟练地从布包里摸出止血药,粗粝的手指蘸着药粉按在伤口上,疼得谢惊澜又是一阵痉挛。
她一边用白布条层层包扎,一边冷声道:
“大小姐莫要怨老奴,要怪就怪您自己太过蛮横,半点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
马车轱辘碾过石子路,车厢微微晃动。
秦嬷嬷继续道:
“此去江南路途遥远,您若是突然暴起伤人,老奴等受伤是小,万一误了侯爷的大事,那可不得了。
您一向听侯爷的话,为了侯爷,就莫要任性了。”
她顿了顿,抬手拂去谢惊澜脸上的乱发,语气竟带了几分“劝诫”道:
“等来日您在江南学好了规矩,侯爷定会亲自接您回府。到时候您自然能苦尽甘来,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谢惊澜在心底嗤笑出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若是此刻车里的真是顾驰霜那蠢货,说不定还真会被这番话哄得乖乖顺从。
毕竟那女人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可他不是。
他谢惊澜可是堂堂昌平侯,岂能娶那样一个舞刀弄枪、性子粗鄙的女人。
况且,那顾驰霜在军中混迹多年,名节早就被传得不堪入耳,谁知道她身子是否还干净?
就算规矩学得再好又有何用?
他总不能顶着世人的耻笑,将这样的女人迎娶进门。
倒不如拿她搏一搏前程,也不枉自己伏低做小这么多年!
可这一切,都是他为顾驰霜安排的路,不是让别人拿来套用在自己身上的!
想到去江南后要面对的那些“险境”。
谢惊澜浑身一僵,冷汗涔涔而下,连指尖都在发抖。
他越发抗拒起来,哪怕被挑断手筋,哪怕浑身无力,仍死死瞪着秦嬷嬷,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