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穹顶悬着的青铜灯盏晃了晃,灯芯猝然爆出一点火星,将绍临深指尖垂落的剑穗映得亮如碎金。
他指腹缠着半旧鹿皮,正以极缓力道擦拭腰间长剑剑脊,冷白剑光掠过眼底的刹那,恰好瞥见帐门处躬身行礼的瘦削身影。
来人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兵服,领口磨出毛边,松垮塌着,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脖颈——正是顾驰霜。
她垂着头,声音压得低哑,只说“有要事相告”,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攥紧衣角,眼角余光还在帐内亲兵身上飞快扫过,那急于屏退旁人的眼神再明显不过。
绍临深指尖鹿皮擦过剑脊最后一寸,发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抬眼,目光平静扫过帐内待命的亲兵,半晌,才淡淡吩咐道:
“你们去外头守着,没有本将军命令,不准擅入。”
亲兵虽瞧这“远房侄子”举止鬼祟,却也不敢多问,依言躬身退去,帐门“哗啦”落下,隔绝了外头的风与声。
顾驰霜见状,不待绍临深开口,便自顾自直起身,目光先扫过桌案上摆着的精致点心与温热茶水,脸色瞬间沉如水。
她几步跨到案前,毫不客气地抓起茶盏一饮而尽,杯底相撞的脆响里,语气裹着明显的不满:
“绍副将近来过得倒是舒坦,枉我和兄长赌上侯府上下性命信任你,将满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可如今三月已过,你只固守城中按兵不动,反倒把本将军扔在小兵营里,当作寻常卒子使唤。”
这般下去,她如何立功?
又如何能以新身份重现人前?
许是被军营粗食饿狠了,她神色间仍带着往日女大将军的倨傲,言语字字如针似的谴责,手却没闲着——指尖飞快掠过瓷碟,将那碟桂花糕扫了个精光。
就连绍临深先前咬过的半块都没放过,腮帮子鼓鼓的,像只藏食的松鼠。
看她这副“饿死鬼”模样,绍临深索性停了手,将鹿皮巾搭在剑鞘上,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甚至还贴心地拎起茶壶,又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免得她被糕点噎着。
随即,他起身拱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末将先前部署,实属情非得已。朝廷所遣监军目光如鹰隼,日夜窥伺军营动静,唯恐陛下察觉您在此地,末将不得不步步审慎。”
不等顾驰霜蹙眉发难,他话锋一转,语气渐趋妥帖道:
“不过将军所言极是。终归要让您多立战功,以眼下‘顾二狗’之名重掌权柄,方为正途。
近来北狄猖獗,屡犯边境,末将便破一次例,由您亲领一队先锋,去挫其锐气,也好先脱出那简陋营房,得些安稳。”
顾驰霜见他认错态度干脆,甚至不等自己再多说,便已把差事安排妥当,胸中郁气散了大半,神色缓和许多。
但口中仍硬邦邦的,不肯露半分软:
“本将军这般急着立功,可不是为了贪图安逸、吃不了苦。是为了顾家自保,为了洗刷自身冤屈,要将那狗皇帝的伪善嘴脸公之于世!
想我十三岁便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如今不过是重头再来,又有何惧?”
她偏着头,下颌线绷得笔直,显然不愿被人看低半分。
绍临深忙顺坡下驴,连声应道:“是是是,末将口拙,错会了将军心意。”
说着他往前半步,声线压低道:
“据先前遣出的斥候回报,一支北狄骑兵正往云漠城方向移动,明日晌午便至城外黑风口。”
“明日末将便让您打头阵,正好夺下首功,也能借机引您见昔日旧部。
届时您凭战功立威,旧部自会暗中归附,兵权便能悄无声息握回手中。”
话刚落下,他甚至体贴地提出,要将自己这间宽敞的中军帐让出来,让顾驰霜好生歇息一晚,明日有精神领兵作战。
顾驰霜本想推辞,可转念想起军营那漏风的矮棚,终究没拗过,只好应下。
这一夜,帐中有暖炉,榻上铺着软垫,她难得卸下防备,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天刚亮,晨光便透过帐帘洒进来,竟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好天气。
顾驰霜起身换上绍临深备好的轻便铠甲,手持长枪,跟着一名亲兵到校场。
原以为绍临深会将手下最精锐的轻骑交予自己,可眼前景象,竟让她如遭雷击。
却见,校场上稀稀拉拉站着百十来号人,个个神色萎靡,衣衫褴褛得遮不住皮肉,有的赤着脚,有的肩上还扛着镣铐,铁链拖在地上,走一步响一声。
看这模样,竟是囚犯、奴隶与战俘凑成的“前锋营”!
顾驰霜愕然侧头,攥着枪杆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连眼下的伪装都顾不上了,厉声质问:
“绍临深!你就是让我领着这些人上战场?”
这跟让她提着脑袋去送死,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