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以雷霆手段整顿漕运的余波尚未平息,一场更关乎士人根本、触及帝国选拔制度核心的风暴,已在他主持的文华殿新政统筹会议上酝酿。
会议室内,炭火盆驱散着初春的寒意,但气氛却有些凝重。
叶明、周廷玉与礼部、吏部的几位官员围坐一堂,讨论的正是最敏感的议题——科举改制。
叶明将一份草案推向礼部尚书张迁,一位须发花白、以恪守古礼着称的老臣:“张大人,这是关于在下一次春闱中,于进士科外加试‘算学’、‘格物常识’两门,并提高策问中实务分析比重,同时明确‘技术举荐’通道与科甲出身享有同等授官资格的初步设想,请您过目。”
张迁只是瞥了一眼那草案的标题,花白的眉毛就拧成了疙瘩,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沉声道:“叶大人,老夫直言,此举万万不可!科举取士,考的是圣贤文章,明的是人伦纲常!此乃千年不易之成法,国家抡才之根本!如今加入这些……这些匠作之术,岂不是本末倒置,乱了取士标准,动摇国本?”
吏部侍郎,也是张迁的门生,立刻附和:“恩师所言极是!叶大人,算学格物,固然有其用处,然使其与经义并列,甚至允许匠人凭借奇技淫巧与十年寒窗的士子同列朝班,这将置天下读书人于何地?恐寒了万千士子之心啊!”
叶明神色不变,平静地回应:“张大人,李侍郎,我并非要废弃经义。经义明理,自是根基。然,请问二位,若一名进士,不通钱粮计算,如何管理一方赋税?”
“不明水利地理,如何兴修水利,防治灾荒?不识农桑基本,如何劝课农桑,安抚百姓?只会背诵经义,于国于民,何益之有?”
他拿起另一份卷宗:“这是去年各地官员考核中,因不通实务而导致决策失误、或为胥吏蒙蔽的案例,共计一百三十七起,造成的损失折合白银超过五十万两!这难道不是更大的动摇国本吗?”
张迁勐地一拍桌子,声音提高:“强词夺理!地方治理,自有胥吏辅左!官员只需把握大局,明辨是非即可!若按叶大人所言,岂不是要让官员们都去做那胥吏之事?斯文扫地!”
“胥吏辅左?”
叶明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若官员自身不明,又如何辨别胥吏所言真假?如何防止其上下其手?安阳为何能吏治清明,效率卓着?正是因为其选拔官吏,既重操守,亦重能力!”
“张大人,时代变了!治理一个日益复杂的大庆,需要的是通晓实务、明辨事理的人才,而非只会空谈道德的文章之士!”
“你!”张迁气得胡子直抖,“叶明!你这是要掘我大庆士人的根!”
“下官是要为大庆的未来,扎下更坚实、更广阔的根!”
叶明毫不退让,“若士人之根,只能扎在故纸堆里,见不得新学问的阳光雨露,那这根,迟早会腐朽!如今北疆狄患虽平,海外诸国却未必安宁,国内百业待兴,处处需才!固步自封,只会让我大庆落后于人!”
会议不欢而散。
次日,这场争论便被有心人散播出去,迅速在京城士林和朝野间发酵。
茶楼酒肆,士子聚集之处。
“听说了吗?那叶明竟要在科举中加入算学格物!还要让那些匠户与我们同列!”
“岂有此理!我等寒窗十年,钻研圣贤之道,难道还要去学那些奇技淫巧?”
“此例一开,科举威严何在?我等士子体面何存?”
某位致仕阁老府邸,几位守旧派官员密会。
“张阁老,叶明此子,其心可诛!这是要彻底毁了我辈立身之基啊!”
“绝不能让他得逞!必须联络各方,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
“光是争论恐怕不够,需得让天下士子都知道此事,形成舆论……”
很快,各种弹劾叶明“变乱祖制”、“蛊惑圣心”、“鄙薄斯文”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通政司。更有甚者,一些激进的太学生开始在国子监外聚集,议论纷纷,情绪激动。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向叶明涌来。
这一日的朝会,注定不会平静。
果然,刚议完几件寻常政务,一位监察御史便率先出列发难,目标直指科举改制。
“陛下!臣弹劾文华殿大学士叶明,妄改千年科举成法,加入鄙俗之术,意图混淆取士标准,其行径实乃祸乱朝纲,动摇国本!恳请陛下明察,罢黜其荒唐之议,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紧接着,数名官员纷纷出列附和,言辞激烈,引经据典,将叶明的提议批得一无是处,仿佛一旦实行,国将不国。
龙椅上,李君泽面色平静,目光扫向叶明:“叶卿,众议汹汹,你有何话说?”
叶明深吸一口气,出列行礼,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诸位同僚。弹劾臣‘变乱祖制’,臣不敢苟同。太祖立国,设科举之目的,乃为国家选拔贤才。何为贤才?通晓事务,能安邦定国者,方为贤才!若祖制不合时宜,为何不能变通?莫非我大庆要永远守着几百年前的规矩,故步自封吗?”
他转向那些反对的官员,目光锐利:“诸位口口声声说算学格物是‘鄙俗之术’,臣请问,没有算学,如何计算田亩、征收赋税、规划工程?没有格物,如何改进农具、兴修水利、制造利国利民的器械?安阳之富庶,北疆之安定,靠的难道是空谈道德文章吗?靠的正是这些被诸位鄙夷的‘实学’!”
一位老臣颤巍巍地反驳:“巧言令色!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人之道,仁义之心!岂是斤斤计较于术数之末?”
叶明立刻反问:“若无术数支撑,仁义何以落到实处?空有仁义之心,却无解决实际问题之能,与晋之清谈误国何异?陛下,臣并非要废弃经义,而是要经义与实学并重!让未来的官员,既有仁义操守,亦有办事之能!此乃强国之道,绝非祸国之举!”
他再次拿出数据:“陛下,这是近五年各地官员因不通实务导致失误的统计,触目惊心!若再不改变选才标准,此类事情只会越来越多!长此以往,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
朝堂之上,双方唇枪舌剑,争论不休。支持叶明的官员也开始出声反驳。
李君泽看着下方激烈的辩论,心中已有决断。他抬手止住了众人的争论。
“科举取士,关乎国运,不可不慎。”李君泽缓缓开口,“然,叶爱卿所言,亦不无道理。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祖宗之法,亦需因时制宜。”
他顿了顿,做出了裁决:“这样吧,下一次春闱,进士科策问,需侧重实务分析。另,于进士科之外,特设‘明算科’、‘格物科’,单独考试,单独录取,授官品级……暂定与同进士出身相当。其与‘技术举荐’通道,皆由吏部会同文华殿统筹管理。具体细则,由叶明会同礼部、吏部详拟章程,报朕审定。”
这虽未完全满足叶明的设想,但却正式确立了“实学”科举的地位,打破了唯有经义是正途的传统!
“陛下圣明!”叶明及支持者躬身领命。
而张迁等人,虽然心有不甘,但见皇帝主意已定,且做出了妥协,也只能悻悻然闭嘴,但眼中的不满与敌意,却更加深了。
退朝时,张迁与叶明在殿外相遇。
张迁冷冷地看了叶明一眼,低声道:“叶大人,好手段。不过,此事还没完。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套东西,能走多远。”
叶明平静回视:“张大人,路在人走,事在人为。叶某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科举风波暂告一段落,但叶明知道,这仅仅是撕开了一道口子。